楔子
他不喜欢喝酒。
因为他没有擅长饮酒的体质,一喝就会昏睡,一喝就会神智不清楚。但是现在,他却不得不喝,因为他要用一件厌恶的事来忘记另外一件事。
她不在。
而他完全无法忍受这个事实。
拿着酒瓶,他在阴暗没有灯光的大房子里走了一遍又一遍。
就像鬼魂一样。
就像八年来他每晚所做的一样。
在他的记忆和过往不停交错重迭之时,她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就那样站在微光之中,彷佛像是他的梦境,所以,他只是注视着她。
她极为缓慢地朝他伸出手,凝看着他的美眸微微闪烁;那细白的手腕向他接近,就在要触到他的前一刻,带着点忌讳似地,在他脸旁停住。
他差点就动了。只是由于不想破坏这个梦,所以忍住。
她的表情绝望难受,眼里有着浓浓的哀伤;彷佛下了某种决心,她停滞的那只手往下滑去,将他的领带缠绕在指间。
她微倾首,那波浪般的黑色长发顿时从她肩处落下,失去遮掩的颈项细致又柔美。四周极其安静,她和他的距离如此接近,她绝美的脸容占据他的视野,就好似要用眼睛描绘他的轮廓般,她无比认真地看着他,几绺发尾甚至碰触到他的面颊。
她用她那独特的浓醇声音,低柔且万分熟悉地唤着他的名。
“礼。”
然后,她低下脸,拿起他襟前的领带,轻轻地在上面印下一吻。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彷佛遭到烙印般疼痛,令他不能呼吸。
有话想要跟她说。一定要对她说。
但是,她却再一次的,从他面前消失。
第一章
九岁那年,父母因为交通意外去世了。
丧礼上,总是相当严格和注重礼仪的爷爷紧绷着原本就万分严肃的脸,一滴眼泪也没流,所以,他也没有哭泣。
他只是低着头,双手在身侧紧握,和爷爷同站在丧礼家属的位置上。
爷爷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在他和父母住的公寓里处理完丧事,某天早上,爷爷穿着一套与平常不同的黑色服装──洁白的衬衫、笔挺的背心以及合身的外套和长裤。爷爷让他也换上类似的衣服,下半身则是和上衣同一套的短裤,还有新的白色袜子跟新皮鞋,在脖子处帮他打上领带,将他的头发仔细梳理整齐,然后带他到他长久以来在那里工作的一栋大房子。
在一条要上山的道路上,厚重的铁黑色巨门耸立在他面前。上头装有好几架监视器;以门为中心,左右延伸出去的灰白石墙,又高又远,几乎望不见底;对他而言,是无比的巨大。
他站在爷爷身后,看着爷爷按下对讲机,接着门缓缓地打开来;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片相当广阔的花园,环绕着中央的喷水池,像是童话故事书里的漂亮大房子,巍峨矗立在宽石板路的尽头。
房子的主人,是个看起来只比他大几岁的少年。
他在爷爷的带领下进到大房子里;在陌生又华美的客厅里,有三个人面朝不同方向坐着,其中一位少年睇见爷爷上前,便站了起来,对着爷爷微笑。
他看见爷爷向那名少年微微鞠躬,恭敬地喊道:
“大少爷。”
“辛苦了。”少年道,表情带着些许安慰与同情。随即,少年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对他道:“你就是管家爷爷的孙子?你好啊。”
不知是拘谨的衣服令他不习惯,或者其它原因,他的站姿端正到有些僵硬。停顿半晌,才略带生疏地回答道:
“你好。”感觉似乎有道目光一直注视着他,他移动视线看过去,只见一旁沙发上的两人,一个背对着他,好像是个男生;另外一个则正好面向他,是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
女孩非常漂亮,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尊瓷女圭女圭。
“以后你就跟管家先生一起住在这里了,欢迎你。这是我的弟弟和妹妹……”
友善的话声继续传来,他收回视线,听少年笑着对自己介绍在场所有人的名字、介绍其它事物,他好像听到了,却又似乎听不真切。
太不真实了。站在这里的自己,这间华丽的大屋,眼前的陌生人,一切的一切,明明正在经历着,却又感觉非常遥远…
今天是星期日,是出门郊游的日子,爸爸会开车载着他和妈妈,而妈妈会做好吃的点心带去,然而为什么…:他却在这个地方?
看着爷爷对那个大少爷再次行礼,他跟在爷爷身后,走出客厅。爷爷简略地对他说明大房子里的方向,接着就带他到他们居住的地方,也就是位在主屋旁边的副屋。
氨屋里没有那个大房子那么美丽、那么宽广,但跟他和爸爸妈妈住的公寓差不多大。
爸爸妈妈跟他说过,因为很久以前曾经受过某家很大的恩惠,所以爷爷女乃女乃一直都为某家人工作,也始终跟随与服侍那家人;爷爷女乃女乃和那家人的关系相当亲近,他刚出生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抱他去拜访过当时的主人;甚至女乃女乃过世了,爷爷仍忠心地没有离开。
爸爸妈妈还说,爷爷没跟他们住在一起,绝对不是因为不喜欢他们,而是爷爷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和荣誉心,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是那种意志坚定的人。
记忆当中,他只记得爷爷是个非常重视礼仪又严厉的人。
来到大房子的第一天,晚餐是爷爷煮的;他和爷爷两人在副屋里的长方形餐桌面对面坐着,爷爷皱眉纠正他的坐姿和拿碗筷的姿势。
吃完晚餐后,爷爷又要去主屋工作,并且告诉他不会太早回来,规定他每天晚上九点半睡觉;于是他拿书出来看,时间一到,他躺上床,发觉房间棉被床铺都和以前不一样;在昏暗的夜灯下,他睇视着那陌生至极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
由于搬家的缘故,他也转了学。
到新学校的首日,因为他不认识任何人,没有朋友,所以一整天里他只开口说过一句话,就是站在讲台上说出自己的名字。
老师讲课,同学下课嬉闹,好像都跟他无关,他就只是低头看着课本,直到放学钟声响起。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几天。
来接他的不再是妈妈,而是爷爷。在路上,爷爷又指正他走路的姿势,他一边注意把背挺直,一边听着爷爷说以后无法预料到的事情会越来越多,他必须学习独立。他望着四周,默默记下景物。学校并不会太远,只要沿着学校门口前的大马路往前走,就可以回到大房子。
不同于第一次来这里时从大门口进去,爷爷这次带他绕到围墙的另一边,那里有个普通大小的侧门。
“大门不是我们用的,以后都要从这里走,离副屋近。”爷爷对他说,也告诉他,当只有他一个人时,不能随便到主屋去。
“嗯。”他低应点头。
把他带回副屋后,由于爷爷还有管家的工作,所以就先离开了。
他坐在房间的书桌前,拿出国语功课和铅笔盒,安静地写着。结束之后,他翻开家庭联络簿看,开始做数学作业。
填上计算出来的答案,再全部检查过两次,他阖上书本。
虽然功课都写完了,但是他依旧坐在座位上,静静地望着明亮的窗外。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离开房间,打开门走出副屋。
氨屋的正后方连接着他上下学时会走的碎石小径,右侧是围墙,左边则是种有翠绿树木的庭园,抬头望过去,可以看见好几棵圣诞节时会有的那种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