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为什么?
虽然很痛,却又假装不痛。
他真的不明白。
但是,那却是他头一回听见自己的心跳。当他看见她明明很难过却又要装凶逞狠的模样,胸中好象有一股热气窜出,耳里嗡嗡作响,忽然管不住自己,莫名其妙地就答应离开孙府。
既然遇到她,他原是打算一直跟着她的。因为他们注定有所牵连。
人间七年,对他而言不过只是转眼。分别七年岁月之后再次重逢,她认识他,记得他,却不认他为随从了。
胸廓里面的脏器,明显加快跳动,他从未习惯过这副活生生的血肉躯体,当然也不会知晓这剎那的异状会是代表什么。走出孙望欢的房间,他沉稳掩上门。
夜风轻扫,屋后的树林沙沙作响,犹如鬼魅歌唱。
宗政明站在廊檐之下。
他冷漠睇视自己落在地面的映影,随着黑云掩月而逐渐遭到深合角落的吞噬。
失去影子的他,是人--
亦或像……鬼?
第四章
据说,魂魄在投胎转世前必须饮下孟婆汤,用以遗忘前世的种种。
放去一切好的坏的,用最纯粹的灵魂,重新接受与获得。
倘若一个鬼,因为没有喝汤,而带着前世的记忆轮回成人,那么,又该如何自处?
这个世间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
意外,偶然,巧合,其实全是早已决定好的。在投胎转世之前,命运就已既定,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件事。
那么,他自己又为什么会违反天意出现在人世?
“听说,你连女人都带进来了?”
开口的是位十七、八岁的青年。气质相当斯文,眉目之间却隐隐有种少见的阴柔。一身锦衣玉袍,看来特别装扮过,让人可一眼轻易明白他的家世富贵;只是衣着太过醒目做作,花稍的颜色更显得过于粉味。
青年坐在书房主位,身后另站有一名约莫而立之年的书生男子。
宗政明闻言,抬眸看过去。那青年立刻表情嫌恶地掩住嘴。
“真不知舅父在想什么,居然认个人身尸面的短命脸作儿子。”
青年像是想要暗中抱怨,却故意说得相当大声,没有人听不到。
“少爷,他是您的表哥。”书生男子悄声提醒待客礼仪。
那青年,也就是韩府当家韩念惜,更不高兴了。
“我就是不承认他是我亲戚,你少多嘴。还有,你该改口叫我主子了吧?”他再次提高声量,不悦地对书生男子道。眼睛却狠狠瞪住坐在左方的宗政明。
没有任何理由,打从幼时过年和宗政明照面一次之后,韩念惜就相当厌恶这个人的存在。那种充塞在孩童小小胸腔的忿懑恨意是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的,就好象……曾经和他结过什么不小心忘掉的深仇大恨似。
一般当铺多只当珠宝,舅父在京城的铺子却连书画也可当,就是听说因为这家伙太有实力。出去半个月处理商行事务已经够劳累,一回府还有钱庄的生意要看顾,这种不速之客,真教人恨!
“你没忘了自己来杭州的目的吧?是来视察舅父的当铺!我告诉你,我韩府不是可以给你随便乱来的地方,你要找女人,去外面我不管,别带进来!”也不在乎自己讲话不够婉转,总之摆明这里他是大爷的态势。
“她不叫『女人』。”宗政明瞅着他。
“不叫女人,难不成是男人吗?”韩念惜一笑,暧昧讥讽道:“我不知原来你喜好男色啊。”
此话一出,他身后的书生男子稍微动摇了。
宗政明敏锐察觉,先是望向那名书生男子,后者眼神低垂。他随即转而凝视着韩念惜,没有理会对方的恶意,只是缓慢启唇:
“你当真不识得我是谁?”
韩念惜眼一瞪,差点凸出来。他皮笑肉不笑,呵呵说:
“我怎么不识得?你就是我舅父的义子嘛。”对了,初次在舅父宅邸和这尸脸人相见,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想骗他喊出“表哥”二字?哼!
看到他,韩念惜的指尖就忍不住发痒,而且痒到一种几乎受不了的地步,不禁两只手互相用力地抓了抓。他真心巴不得宗政明最好突然死掉,自己一定包个大红包去贺喜,反正他刚好生就一张死人脸。
宗政明不说话了,双眼直直地看着他,因为没有表情,活像是在瞪人。
韩念惜给瞧得全身不舒服,心里憎恨到极点,干脆将头撇开,不给正视。轻蔑道:“舅父的当铺在城里有三家,你若是不晓得在哪里,我可以叫人给你带路。至于你来这里巡察店铺该做些什么,这可不用我教了吧?还是说,你根本不懂如何做生意?想请教的话,我可也不是那么空闲哪。”
在他言语之间,宗政明注意到窗外摇晃的树叶,遂站起身来。
韩念惜身后的书生男子见状,便在自家主人耳边低声开口唤道:“主子--”
第二次被干涉,韩念惜冷睇他一眼。“我在讲话,没有你插嘴的余地。不过是个赖在韩府吃喝的人,别以为你真的是我师傅了。”
书生男子眼微黯,态度以及语气却始终都是相当温和恭敬。“是。不过,主子,表少爷已经离开了。”
“什么?”韩念惜一愣,回过头,果然已不见人影。
宗政明走出书房,视线落在窗边草丛。树叶里隐隐能见到衣角,很勉强似地躲藏着。他清冷凝睇,没多久,对方只得认命拨开绿叶冒出头来。
“嘿嘿,公子。”少年拍拍脑袋上的叶屑,笑得有些心虚。
“你在这里做什么?”宗政明启唇问。
“喔……如果我说是赏景,公子你信不信?”少年干笑。
“我不是要你跟着她?”
“她?喔,是那位孙姑娘啊!欸,公子,我是你的家仆,可不是孙姑娘的啊!”哪有道理去服侍外人嘛。
闻言,宗政明没再理会少年,直接步上长廊。
“啊,公子!”少年只能在后头叫道。所以说,自己的主子还有个主子,真是麻烦。
宗政明往孙望欢的住房方向走去,远远地,就见一把伞斜插在窗前。接近一看,孙望欢垂首在案头写字,那伞则是用来给她遮日光的。
“你跟你表弟谈完了吗?”孙望欢头也没抬,就是知道来人是他。
“嗯。”宗政明应声。
“今日还是这么热啊……”六月底的气候,真是折煞人。她搁下笔,呼出口长气。“我说啊,我应该也要同这府里当家打声招呼吧?”虽然她是被带进来的,但是可没有什么亲戚关系,礼貌上,总该拜会拜会。
“不行。”宗政明直接说道。“妳别和他碰面比较好。”
因为被回绝得太彻底、太坚定,孙望欢还怔了好一会儿。想了想,才恍悟道:
“是了,以你的身分,现在的确不好再提以前的事。”何况这韩府,听说家大业大,规矩定更多了。“你一个男子,身旁有个来历不明的姑娘,传出去也不好听……”之前为求上路方便,她穿的是男装,现下虽然换回来了,好象还是不太应该啊。
“和那些无关。”
“嗄?”孙望欢抬起脸,就见他站在外头,眼睛直看着绑在窗台上的伞。“这房一届午就会被日晒,遮板只能挡到一部份,桌子放太里面又没有光,和我小时候的寝房很像呢,是不?伞,我绑了很久,才全能遮到这个位置呢。”她笑笑说,又补充了一句:“你不在了之后,我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就算是这么微小的事,没有了他,也已经没关系,无所谓了。她想表达的,其实只是这个而已,但她毕竟不够狠心,无法明白地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