镑种模样的脸孔在他眼前如走马看花迅速闪过。贫穷富贵,男女老少。
他……是在讲他那位表弟?
相较他透露的奇怪内容,那样诡奇又空洞的说话方式更是教孙望欢愣住。童时他都是这样讲话的,直让人打从心底发毛:但是随着年纪增长,虽然改不掉冷冰冰的口气,至少他少年以后,再没让她感觉背脊泛麻了。
“不--”孙望欢主动拉住他的腕,那过低的体温令她突然地颤了颤,没有放开,她显得有点恼怒道:“你……老是这么冷。”
他深黑的眼珠子缓缓地落定在她脸上。
“小姐,妳的命是因为我而造成的,所以,我和妳之间,此生都会有所牵扯。”
她抬起眸,仅是微讶,小小的预料之外,并无太过错愕的样子。
他并非第一次这样对她说。
在许久许久的以前,在他们相识的最初,他就曾讲过这段话了。
什么“命是因他造成”?难道他以为他自己是神仙吗?年幼时的自己,可以认为他是脑袋有问题而嘲笑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但是长大后的她,应该用什么态度来响应?
她慢慢地收起讶异的心情,朝他微微一笑。
“--我听不懂。”
门外有人。
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好让人……心烦哪!
孙望欢从床上翻身坐起,偏首往门口的地方看去,神情有些懊恼。心里叹口气,她鞋袜也没穿,脚底板贴着清凉的地面,用力步过去。
她一身单薄衣裳,走路还会飘啊飘的,发未梳,又长又直,遮掩住圆润的臀。双手贴上木头门拴,稍微犹豫,还是没推开。只隔着门板,开口说:
“你别站在这里,快点回房去睡吧。”
“小姐睡了,我自然会回去。”宗政明冷凉的声音低低穿透门缝。
“这里是别人家,可不是咱们以前住的地方啊。”以前他是随从,会帮她守门,现在可不是那种情况了,就这样站在她房外,被别人看到,多奇怪。何况三更半夜,她很怕他去吓到人哪。“我早已经不畏黑了。”她咕哝道。
“那就不必点灯了。”他无情地戳穿她。
房内,案头还有一盏摇曳灯火。瞪着映在门上的黑影,她的脸给烛光照耀得满是红,烦闷又沮丧。
“那我不睡了,你也别睡。”拉过一张凳子,索性坐在门边。夏夜清风凉爽,她垂首玩弄着衣角,抬眼瞅瞅那黑影,状似不经意,轻快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任性?怕黑就要你守门,怕热就要你遮阳,不想要你了……就把你赶出门!那时候,突然要你去给别人当养子,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可理喻极了?”
“小姐,妳真的不睡?”他只回这一句。
若是关心,那语气却比她脚底的石板地还冷。他说话没有起伏,也缺少情绪,平铺直叙到一种僵硬的地步,她应该是十分习惯的,但是……
“我睡不睡,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不太客气,只道:“你瞧,我就是那么难伺候,跟着我,没有什么好处的。”嘴唇有些干,她抿住。
“我不用好处。”门外的宗政明言简意赅。
“你这人,怎么都听不懂人家的话啊?说什么此生都会有所牵扯,你明白那个意思吗?你现在能照顾我,但以后呢?十年、二十年,莫不成你要一辈子都陪伴在我身边?”她音调稍微提高了,听来似是嘲讽,但双手却紧抓着衣襬,都扭结成一团了。
“有一辈子,那就一辈子。”他说。
听到他的回答,她简直想破门出去打他的头了。
“你……你啊……”深深匀息,肩膀绷着半晌,她颓然松懈。低眼望着自己的足踝,小声说:“我不会让你陪的,我不会。总有一天,我会再赶走你,或者……自己离开。”没让他有响应的机会,她又续道:“这样隔着门和你说话,让我想到有一回,姊姊把我锁在柴房里,你也是就这样站在外面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因为姊姊讨厌她,或许也知道她怕黑,所以把她关在偏僻的柴房。他是第一个发现她不见而寻找的人。
因为,在那宅子里,只有他会注意到她。
她可以要宗政明救她出去,但是她想作个乖孩子,不愿违背姊姊,让姊姊对她更加厌恶,所以就在又冷又黑的柴房里过了一整夜……
他伴着她,听话没有开门,却始终站在窗边。也因为有他,所以,她好象也不那么怕了。
那一次之后,她不再排斥他,真心把他当成自己的随从。
迷茫地抬起手,悄悄爬上映落门扇的人影,指尖微微触碰,身后烛火摇晃,她瞬间醒神过来。咬着唇,她气得用另外一手打着那只不乖的手背。
“小姐?”门外的人闻声。
“没事。有蚊虫罢了。”不小心打得太用力,她痛得眼泛湿。一遇见他,什么都烦,什么都乱糟糟的,真可恨。“我都说了,以后不要叫我小姐。”
“妳原本就是小姐。”他清冷地说。
她真的有点生气了。
“我早不是了,不是了!”从他变成别人养子那天起,从她不要他那天起!到底要她重复几次?气愤地喊完,她往前倾,额头轻抵门板,闭了闭眼,轻轻地说道:“你只要记得,孙望欢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这样就行了。你现在身分不同,以前的事情就当成一场梦,人家都唤你公子了,你也别再当我是小姐。”她现在落魄潦倒,又身无一物,已经不配那称呼了。
“妳想睡了?”他低稳的声量透过来。
她垂着头,黑发盖住了脸庞。伸手揉揉眼睛,喃着:
“我头疼。”一定是因为想起小时候的事。
“我拿药。”
“药也医不好的。”
“跟伤心一样?”
“……我可不可以打你?”
她带着鼻音说完这句话,良久都不再有声响。
身后传来规律的呼吸声,寂静夜里更显清楚。宗政明转过身,直接打开门,就见孙望欢倚着门板,身子歪了一边,双眸是合着的。
他知道她睡着就不容易醒。以前有好几次,她躲在走廊上想偷看自己的兄姊,等着等着睡去了,他就抓住她的手,把她拖回房。
那时候他年幼,气力和体格都不够。现在,他已是成年男子了。
宗政明打横抱起她。裙襬下的光果腿肚挂在他强壮的手臂间,单薄的衣衫滑落,露出胸间一片滑女敕的肌肤,粉色的兜儿隐隐若现着。
她知晓是他似的,相当信任依赖,自然地举起手臂轻勾住他的颈,将脸埋在他精瘦的胸前。
他的神色没有掺杂丝毫,只是抱着她走向床铺。
“说什么一辈子……我才不相信真有一辈子……我不相信。”她闭着眼,闷声喃喃自语,虽然睡得迷迷糊糊的,听来却像是相当难过的样子。
宗政明将她放落,她的手还有些依依不舍地攀着他的肩,他拉下她的膀臂,帮她盖好被,瞥见她眼角亮亮的,有点湿水的感觉。
她十三岁时,离开兄长搬到孙家别府。他和她在那里共同生活过一个寒暑,从那时起,她就说自己不再哭。但他早在她爹过世那年,就知道她的泪永远干不了。
她大喊不要他,然后赶他走的那一天就是。她面目狰狞,拼命对他发怒,使劲拿东西丢他,咆哮到几乎声嘶力竭,要他滚得远远的。
但是,她的眼泪,却又像泉水一样涌出。
伤心会带来哭泣。她流着彷佛无止尽的泪水,却激动地做出会令自己痛苦和难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