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个晚上,离得他好近好近,他已经记不得究竟是有多近,但是在儿时的辗转恶梦中,他只觉那黑影巨大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然后,每当他就要窒息时,总会听到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安慰……一个不似男也不似女的声音,有时拍抚他,有时替他擦汗,说著无聊又无趣的话……但是却让他安心又舒服……
“谁在那里?”
一句话贯穿了殷烨回忆的思绪,仅是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阴狠闇沉,只看那老者已经转过了身,朝他隐身的方向发出疑问。
殷烨垂在身侧的双拳紧紧握住,彷佛要捏碎什么。
谁在那里?谁在那里?谁在那里?!
相同的嗓音说著相同的话,他不会错认!他不会错认的!
那个晚上,他要是对这句呼唤应了声,要是刚好没有野兔跳出去,是不是就会遭到跟他爹娘一样的命运?
他被推入狭窄的地洞中,爬了好久才到出口,拼命地跑回家,但屋子被烧了爹颈边的伤口一直冒出血,娘不瞑目地瞪著他……
好多残存的片段交错过眼前,纵使是在他长大后的这么多年,那种压迫和真实感依旧没有减退,犹如昨天才亲眼目睹一般。
剧烈地喘息著,殷烨抬起微颤的手,按著自已额角跳动的青筋。浮出,他就压住;再浮出,他就用指间的骨头使劲地敲著。
在偏暗的角落,他脸上的光源被整个遮蔽住,阴冷的表情让人不寒而栗,双眸慢慢流露出的腥红恨意,似化身为一个恶鬼。
“谁在那里?”那老者没见有回应,便前进了几步,再稳声问道。
殷烨没有理会那老者,只是在两人照面前迳自背过身,迅速离开。
不停地飞奔著,他好像感觉自己的背又像是火烧般痛了起来……为什么他会被纹身,这背上的图案又是否有什么关联?
他要知道当年为何有人来灭门,他要清楚来龙去脉,他要查出谁是真凶……
他要报仇!
容揽云寿宴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因为已经深秋,所以特别地冷。
那个晚上,镖局里又刚好押成了件大案子,个个心情极好,喝得东倒西歪。
容似风因为带伤在身,所以一直都在房里歇著。
外头送完了尽兴的宾客后,也已届三更。
浅浅的睡梦当中,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在她门边徘徊,不过没有很久。
每个人走路的声响都会有些许的差异,只要细心地稍加观察,便可有个明白;更别提他们师徒这么久,又怎会听不出那是谁。
她起身,披上外衣,拉开门,跟著那已遥远的高挺背影走去。
穿过了长廊,步越了厅堂,接著就看见大门,轻轻松松地,她跟在他的后面,一起跨过门槛。
就算不是门仆因为喝醉的关系在打盹,他出入镖局也早已不再有碍,谁都知道,他殷烨,是她容似风的弟子。
烂泥难走,雨极大,几乎是滂沱。
他拿著简单行囊,还有她在他十四岁那年送的一柄长剑,不曾被雨势影响。
前面的人没打伞,她也不打。冰凉的雨水淋湿了她的衣服,透进了胸前捆绑伤口的布条,她不理,只是加快速度,别让自己的脚步落后太多。
不知道走了多远多久,好像身体冷到都麻木了,他总算回过头来看著她。
“妳回去!”雨声中,他恼怒地朝著她大喊。
她笑了下,拨开尽湿的长发。
“就你可以半夜来散步,我不行?”神情平常,语调平常,态度也是一贯,除了发白的嘴唇和微抖的身子,她可说是做得毫无破绽。
他沉下脸,不跟她迂回。
“我叫妳回去!”他怒道:“不要跟著我!”
“欸,徒弟。”缓缓地,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眼前。“你怎么就是改不掉这坏脾气?”她摇头。
他只是紧瞅著她略白的面色,沉默以对。
“这么晚,这么大雨,你想去哪儿?”
“……妳身上有伤,拦不住我的。”他没回答,仅阴郁地说道。
她凝视著他,最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唉……你从来就不是个乖徒弟啊……”像是在自语般地喃著。再抬眸,已没有适才的嘻笑,“我早料到你一定会有离开的一天,因为你对某些事情总是会特别坚持的……对吗?”仰著头,她看著眼前已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
他稚幼的容貌尚在她脑海中,但如今,为何他的气息如此陌生?虽然她也曾试图在教导过程中要他遗忘过去,看来,她终究是无法做得完美。
“我只是想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他道。
“……是吗?”她怎会不了解……怎会不明白?他的性子,她早已融到自己的骨血里。“没有一个结果,你是不会罢休的……对不?”她上身的衣裳已被内里晕出的一些些血给染红。
她该怎么做?这种时候,她这个作师父的,应该做些什么?
他的武,是她教的;他的命,是她救回来的;他的一切,她都月兑不了责任。
是要阻止他,还是让他去?阻止他会有什么结果?让他去又会如何?
见她眼也不眨地站立著,胸口血迹渲染得愈来愈大块,他的情绪也如同凶猛的大雨般暴躁起来。
“妳快点回去!如果我能活著,自然会回来见妳的!”他月兑口而出的承诺,让两人皆是一怔。也不知道出自己为何会这样说,他回神,气闷吼道:“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妳眼中的小表头,我也有我必须做的事,所以才要离开!”他这个决定,很可能将会让他失去所有,即便如此,他还是得走!
她满脸湿痕地瞅著他,视线似被雨水弄模糊了。
“离开……”她低语,“那……你的锦囊呢?你要拿回去吗?”她慢慢地从怀中掏出来,上头已经有了她的血。
他瞠目瞪著她,差点要伸出手抓住她摇晃了!
她曾对他说过,那个锦囊是他们之间的信物,易言之,只要在她手上的一天,就不可能断了彼此的联系……她现在是要把选择权交给他?
还是故意要他无法说走就走?!
他知晓,她是最了解他的人,难道她当真察觉不出来……察觉不出来——
她真的对他很重要?
在过去的这数年岁月中,他做的事,他过的日子,甚至是他吃的东西、穿的衣服,哪一样不是多多少少都跟她有关系?
他嘴巴上不说,但心底却也清楚如果没有她,自己早就不知饿死在哪个荒山野岭;他再狼心狗肺,再口是心非,再性格别扭,也能分辨得出谁是真正待他好的人!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和她对视著,低沉道:“那个锦囊妳收著,总有一天我会来跟妳讨的。”这或许是他对她最诚恳的一次,也是唯一仅有的一次。
语毕,他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在他们俩都还没厘清那代表什么意义前,翻过身,使轻功纵越而去,不再让她有追上的机会。
她半步也没有跨出去。半步也没有。
只是握紧了手上的东西,在雨帘中睇著他迅速消失的身影,久久,久久。
说他不是个好徒弟,她又何尝不是个坏师父?
凭她模透他的程度,要留下他,有多少可以软硬兼施的方法,但她却是什么也没做。
她明白他半夜练武练得那么勤是为了什么,也知他突飞猛进是下了多少功夫,更晓得,他在年幼时夜夜恶梦的那种恐惧多么深刻。
如果他想去查清真相,她有什么理由拒绝?有什么理由?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恨意会蒙蔽他的理智,让他危害他人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