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传雅也以董事长及病人家属的身分来到观察室,院长特地为她保留了第一排居中的主位,视野清晰,一目了然。
“要开始了。”
当戴醒仁示意护士递来手术刀时,观察室内响起一片兴奋的窃窃私语,犹如浪潮拍岸,震动莫传雅心房。
她命令自己保持面无表情,眸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丈夫的一举一动。
他俐落地划开外婆的胸口,利用心壁固定器,间歇性地中断冠状动脉的血流,进行心脏不停跳的手术。比起传统的绕道手术,这种新式开刀法能让病人在术后更快恢复健康,却也更需要执刀医生的精密判断,以及麻醉师的特殊照护。
时钟在墙面滴答响,这是一场需要与时间赛跑的手术,不容一分差错,而戴醒仁也的确够果断,准确地重建冠状动脉造口。
“好厉害!他动作怎么能那么快?”旁观的医师们此起彼落地赞叹,别人绕一条动脉的时间,他已经绕了两、三条。“怪不得朱湘琳医生会说,看他开刀简直是艺术,”
朱湘琳。
听闻这个名字,莫传雅神智蓦地一凛,不觉望向那个一直静静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病人状况的麻醉医生。
手术期间,病患难免出血,她的工作是维护病患体温的正常,并保持血液动力方面的稳定性。
有时,当戴醒仁需要特别支援时,他会朝她的方向瞥去一眼,她也会及时领悟,两人眼神交流,一切尽在不言中。
丙然有默契。
莫传雅涩涩地寻思,脑子顿时有些莫名地晕沈,她强睁着酸楚的眼,逼自己冷静地看完整场手术。
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手术顺利结束了,而且很成功,戴醒仁站在开刀房中央,接受小组成员喝采,神态从容淡定。
他真的成为一个很棒的医生。
莫传雅凝望他,心弦牵紧,胸口微微地疼痛。她盈盈起身,正想离开,戴醒仁忽然抬头,两人四目交接,同时震住。
两天来,她与他几次在医院错过,总是见不到面,乍然重逢,竟是在手术现场,在开刀房彼此相凝。
所有的喧哗笑语,所有的惊叹赞赏,在此刻,隐没无声,两人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眼中只有对方,只有那个分别五年的枕边人。
这五年来,对方曾经思念过自己吗?是否也如同自己一般,在意着对方?
他们都有疑问,不免旁徨,纵然看不清彼此的眼神,却都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颤栗。
是莫传雅先栘开视线的,因为她看见朱湘琳走向他,给了他一个美式作风的拥抱,恭喜他手术成功。
她其实也该恭喜他的,至少该感谢他,因为他救了外婆,让老人家能活得更长一些,让他们这些子孙们承欢膝下。
她该感谢他。
这是个好理由,一个即使她将他召唤至自己办公室也不突兀的好理由。
一念及此,莫传雅不禁对自己苦笑。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妻子想见自己的丈夫也需要理由了?他们的婚姻究竟为何走到这步田地?
难道都是她自讨苦吃?
但她不后悔,当年决定将丈夫逐离自己身边,她一点也不后悔。
不管她的家人责备她太固执,好友心疼她太倔强,她仍是我行我素,这些年来,宁愿尝尽甭独滋味,也绝不示弱。
她真的不后侮……
莫传雅悠然走向加护病房,经过一扇玻璃门时,不觉凝足,审视自己的身影。她的身材仍如五年前那般玲珑有致,容颜未改,唯有一头飘逸的长发剪短了,如今清爽地垂在颈后,强调出一截莹润细致的颈脖。
她依然漂亮吗?变得成熟了吗?是否多了一点妩媚的女人味?
她还能像五年前,吸引他的视线吗?他的目光会渴望地跟随她吗?或者他宁可望向另一个女人?
莫传雅讨厌如此忐忑不安的自己,她可是莫家的女儿,理应高傲自信,怎能为了一个男人心神不宁?
但显然,即便她虚长了五岁,某些时候,仍和当年那个陷入痴迷热恋的年轻女孩没有两样。
她一面嘲笑自己,一面静悄悄地来到加护病房,探望刚开完刀的外婆。
莫方诗绮躺在病床上,眉目安详,一个女医生密切观察她的生理状况,在病历上做纪录。
那个医生,正足朱湘琳。
莫传雅心神一震,却不许自己步履有稍许迟疑,翩然走进加护病房。“朱医生,请问我外婆情况怎样?”
朱湘琳回眸,一见是她,眼神闪过惊讶,静默两秒,才低声回应。“她情况很稳定,再过几个小时就会醒来了,如果顺利的话,几天后就能出院了。”
“这么快?”她讶异。
“这就是OPCAB神奇的地方啊!”朱湘琳似是故意道出专业术语。
莫传雅虽然不是学医的,但这两年接掌医院事务,也增长了些医学知识,知道对方指的是心脏不停跳的冠状动脉手术。
“谢谢。”她轻轻颔首,走向病床旁,为外婆盖好被子,手指温柔地抚过那苍白的老颜。“外婆,你好好睡吧,睡醒了我就会带你回家了。”
朱湘琳深思地注视她的举动,片刻,悠然扬嗓。“你就是莫传雅吧?”
“我是。”莫传雅旋过身,望向她。
两个女人眸光交会,宛如站上擂台的拳击手,暗自衡量彼此的斤两,评估对方的斗志。
终于,朱湘琳主动开口。“你应该也听说了,我跟醒仁是好朋友。”
“我知道。”莫传雅语气淡漠。“你们是在南美认识的吧?”
“对,我们都参加了无国界医生的志愿服务,是在抢救一名伤患时认识的,那时候我们刚在当地扎营,设备还很简陋,什么像样的医疗设备都没有,醒仁随手利用手边的工具,就为那个伤患动了一场完美的手术,硬是把他从死神手中救回来。”朱湘琳叙述两人认识经过,话中不掩欣赏之意。“他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医生,而且天生就是该来当医生的。”
莫传雅静静地听着,直觉这女人意有所指。“所以呢?”她讥诮地反问。
“所以你不应该那么任性。”朱湘琳直率地道出不满。“我都听说了,五年前你因为意外流产,把过错都推到醒仁身上,怪他不关心你,你怎么不想想,他当时正在开刀,哪里有空分神?你既然身为医生的太太,就应该懂得体谅他。”
这么说,这女人是在指责她了,为她的丈夫抱不平,不该受到她无理取闹的对待。
莫传雅心一凉,眼潭冰冷,如荒芜的雪原。“这些都是醒仁告诉你的吗?”他为何要跟她说这么多?一个外人凭什么介入他们夫妻之间的家务事?
“他当然没跟我抱怨你,但我看得出来,他一直很苦恼。”朱湘琳轻哼,凝定她的眼神,微蕴不屑。“你既然不能体谅他,为什么不干脆跟他离婚?”
离婚?!
莫传雅悚然一惊,几乎持不住冷淡无痕的表情,收进衣袖里的玉手,悄悄捏紧掌心。“醒仁告诉你,他想离婚吗?”
“他是没有那么说。”朱湘琳抿唇,似乎更不满了。“不过你们都分居五年了,在美国,这早就构成离婚的条件了。”
“但这里是台湾。”她一宇一句,掷地有声。“台湾目前并没有类似这样的法律条款。”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你到现在还不想跟醒仁离婚吧?”朱湘琳狐疑地望她。
“你们的婚姻根本有名无实了。”
就算有名无实又怎样?她管不着!
莫传雅愠恼地咬牙,她很明白朱湘琳说这些话的用意,这个女医生恐怕觊觎她丈夫很久了,巴不得他快快恢复自由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