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老师不会还记恨在心里吧?”
“那当然啰。我永远都会记得,是谁让我教书第一年就天天在校务会议挨骂,还当众被校长人人削到爆。”
“嘿嘿。”提起年少轻狂的往事,新郎不好意思地模了模头,“对不起嘛,老师。”
“好啦,老师没怪你的意思,快回去新娘身边吧。”温泉慈蔼地拍拍他的肩,“我先走啰。”
“等等,还有一件事。”新郎转向默默在一旁站着的莫语涵,“我要跟莫小姐道个歉。”
“道歉?”她一愣,不明所以。
“听说那天妳去忠伯家拜访时,被两个孩子整了,他们不但对妳丢鸡蛋,还故意把妳推到田里,对吧?”新郎充满歉意地望她,“对个起,那两个孩子其实是我的表弟表妹,他们不懂事,希望妳别怪他们。”他诚挚地说。
原来是张伯的孩子们做的。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温泉目光一黯,他瞥向莫语涵,有些担心她克制不住脾气,可出乎意料的,她竟缓缓摇了摇头。
“那天是我自己骑车不小心,才摔到田里的,跟孩子们没关系。”
“嗄?”这回轮到新郎一愣,“真的吗?”
她点点头。
“那……他们还是不该对妳丢鸡蛋,不好意思,他们只是想为他们父亲出气。其实他们平常都是很乖的孩子,唉。”新郎搓着手,不知该怎么说明这一切,只能叹气。
倒是莫语涵直截了当问:“他们的父亲怎么了吗?”
“这个嘛——”新郎犹豫地转向温泉。
“张伯是个工人,去年他们的工程队接了个桥梁工程。”温泉接口解释,“在除漆焊接的时候,不小心暴露在大量铅熏烟中。”
“铅中毒?”她立即猜到,微微颦眉。
“他申请职业灾害抚恤,聘用他们的营建公司却说张伯不是公司内的正式员工,不肯给。”他顿了顿,“据说双城集团就是那家营建公司的大股东。”
原来如此。所以孩子们才把她当成假想敌。
一念及此,她忽地胸膛一紧,将他拉到一旁,低声斥他,“那你还敢带我来参加这场婚礼?你在想什么?不怕你的学生恨你吗?”
“不会的。他够大了,知道妳跟双城集团不能混为一谈。”他同样压低嗓音,“而且他方才不是反过来跟妳道歉了吗?”
“可是——”明眸迟疑地流转。
“别担心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他安慰她,“阿美族一向以热情著名,他们不会排拒前来参加喜宴的客人。”
“我才不在乎他们怎么对我,我只是——”她一顿,咬唇。
“妳担心我吗?”彷佛看透了她的思绪,他温声问。
她睨他一眼,“你不怕镇上的人说你被我这个妖女迷惑?”
“如果他们真那么说,那也……不算谣言。”
她说不出话来。
他没再看她,径自走回学生面前,还没开口道别,便瞥见另一道身影匆匆奔来。
“这回换新娘来敬我?”他半开玩笑,与新郎一同迎视如一只大红喜蝶翩然飞来的年轻女孩。
可一认清新娘睑上仓皇的神色,两人微笑同时迅速-敛。
“怎么了?”新郎问她。
“不好了!你表妹刚刚打电话来。”
“她说什么?”
“她说你小表弟好象生病了,你舅舅又不在,她跟你大表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新郎一惊,脸色大变。
温泉见状,急忙握住他臂膀,“别担心,我现在马上赶过去帮忙。”
“可是老师……”
“你是新郎,别丢下客人。放心吧,一切有我。”
“那就麻烦老师了。”他感激莫名。
“客气什么?”鼓励性地搥了他肩膀一记后,温泉立刻转身离去。
莫语涵呆呆站在原地。
“妳怎么了?快跟我来啊。”发现她没随上他,他又急急转回身子,伸手握住她冷凉的玉手。“走吧。”
“嗯。”望着两人紧紧交握的手,莫语涵鼻间一酸,百种滋味,在胸臆间肆意飘散。
第七章
黑夜中,独立于山脚边的木屋显得孤单寥落,油漆斑驳的篱笆、堆满各式铁工具的院落、光线昏暗的门厅……每更细看一分这样的居家环境,莫语涵便更心惊一分。方才热闹缤纷的营火喜宴,与此刻苍凉的月色相比,宛如一场遥远的梦。
屋内,才两岁多大的孩子捧着肚子哀哀嚎泣,四肢微颤,似有痉挛症状;而他大不了几岁的哥哥姊姊,则围坐在简陋的床边,焦虑慌乱地望着痛苦的小弟。
见温泉赶来,一对姊弟急急迎上,如蒙大赦。
“泉叔叔,怎么办?弟弟他好象很难过。”九岁大的姊姊庭庭开口,小脸惨无血色。
“叔、叔叔救我们。”六岁大的弟弟宣宣笨拙地扯住温泉裤管,求救的声嗓有些大舌头。
“别怕,有叔叔在。”温泉安慰地拍了拍两个孩子,来到床畔,一把抱起痛哭的小男孩。“语涵,麻烦妳。”他一面快走,一面回头示意莫语涵带着两个孩子跟上来。
“好。”莫语涵点头,朝两个孩子伸出手,“走,我们送弟弟上医院。”
两个孩子却一动不动,震惊地瞪着她。
“妳是那个女人。”庭庭恨恨磨牙。
“坏、坏女人,爸爸说、不理妳。”宣宣退开一步。
孩子们控诉的语气微微刺伤了莫语涵,她急忙深呼吸一口,抑制忽然窜上心头的冷意。
连人人的讥嘲侮辱她都不放在心底了,何况两个孩子的童言妄语?她咬紧牙,告诉自己别去介意,一面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拖住两个孩子。“跟我来。”
“不要!谁要跟妳走?妳放开我们!”
“坏、坏坏,走开!”
在童稚的抗议声中,她强硬地拖着两个孩子前进,将他们推进车厢后座。
“乖乖坐好,别吵。”她压住两人蠢动不定的肩,冷着一张脸警告,“我们要带弟弟上医院。”
“泉叔叔!”两个孩子转向温泉求援。
温泉只是温煦地瞥了他们一眼,“乖,听莫阿姨的话。”淡淡一句便安抚了狂躁的孩子,噤声不语。
不知怎地,莫语涵觉得心更痛了,胸口的刺伤彷佛正在一点点扩大。但她强忍着,伸手接过嚎啕大哭的小男孩,面无表情地在前座上坐定。
一路无语。
温泉风驰电掣般地开着车,直奔位于两个镇外的医院,一双姊弟默默坐在后座,两只小手紧紧牵着,脸上掩不去惊惧神情。
而莫语涵抱着小男孩,则是不知所措。在这一刻,她真希望自己像电视上那些慈蔼的白衣天使或幼儿园老师,温柔几句话便能让痛苦的孩子停止嚎哭。
可她不是。她只是个冷血无情的女律师,学不来天使温柔的腔调,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一个孩子,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他的痛楚。
版诉我该怎么帮你,拜托。她惊慌地望着小男孩,悄悄在心底求恳,可后者只是一味哭泣,一味狂乱地在她怀里扭动着。
她收拢手臂,好不容易才将他抱定在怀里,可无论她怎么轻轻摇晃、柔柔拍抚,仍然止不住他一阵又一阵的痉挛。
他会不会死了?会不会在她怀里死去?
她胡乱想着,忽地恐惧起来,全身上下漫开一股强烈无肋。
“不,你别死,你千万要撑住。”她破碎地低喃,连自己也下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径摇晃着小男孩,“快到医院了,就快到了。”上帝保佑。她闭眸,无助地恳求。
“别紧张,很快就到了。”
温沉的低语忽地扬起,恍若甘泉,滋润了她焦渴不安的心。她蓦然望向发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