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偷地看,他不会知道的。她试着说服自己。
这是欺骗!
我只是想多了解他啊。
若是他知道了,一定会恨你的。
他不会知道的。
一番天人交战后,她终于还是颤着手,将录影带慢慢放进录影机。
初始,电视萤幕上出现的老旧画面有些杂讯,画质灰暗惨淡,过了数分钟,才稍稍清晰。
她瞪着萤幕上摆出投球姿势的投手,虽然帽檐压得有些低,她仍一眼就认出他正是麦哲伦──年轻时候的他!
那时候的他,脸部线条就像现在一样凌厉,只是少了几许历经世事的风霜,眼神也不似现在这般讥诮冷讽。
那时候的他,眼底还藏着些许梦想,乍看之下,竟有几分天真。
她看着他投球,看着年轻的他拚命想镇定混乱的心神、却仍徒劳无功的痛苦模样,看着他眼底的光芒一点一点敛去。
看着一个男人一点一点对自己的梦想放手……她的心,好疼。
“别紧张,冷静下来,你可以投好的。”忘了自己看的不是现场转播,她喃喃鼓励萤幕上的男人。
而他当然没听到,他听到的只有看台上观众无情的嘘声。
“不要苛责他了,他不是故意的啊。”
她好难过,为什么那些人看不到他心中有多么痛苦?球投不好,最难受的人是他自己啊!为什么观众们不能稍稍体谅他呢?
又是一记四坏球保送。
看台上嘘声四起,就连负责转播的记者也忍不住尖酸地质问,为什么教练团还不换救援投手上场?
终于,在满垒危机出现时,总教练看不下去了,向裁判要求暂停,走向投手丘。
镜头,对准紧皱着眉的总教练和满脸疲惫的他。
她不知道总教练对他说了些什么,只见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就那么木着一张脸。他在想什么?是不是对自己的表现很失望?
球评说,年轻投手果然承受不住柄际比赛的压力;记者说,缺乏经验的年轻人还是应付不了大场面。
总教练呢?他对他说什么?也像其他人一样责备他吗?
温红发现自己很在意。
“不要骂他,他那时候失恋了,心里很难过,他不是故意的。”她哑着嗓音,为萤幕上的男人辩解,虽然他本人一声不吭。
接着,他摘下了球帽,将球递给接任的投手。
没有人注意到他在递出球时,其实是微微犹豫的,那疲倦的眸深深地、长长地看了球一眼。
只有温红看清楚了这短短的一幕。
他在跟棒球道别,对棒球、对自己的梦想、对年轻时候的自己……道别。
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是那个热爱棒球的年轻人了,他的心壤,埋下了怀疑的种子,长出讥诮的苗。
他不会再相信别人,因为,他连自己也不相信。
他失去了自信,失去了梦想,他……温红鼻一酸,再也无法想下去。
为什么那些人要这样伤害他?为什么吴香丽要这样伤害他?虽然他表面上很酷,很坚强,可他也会受伤的啊!
“Bruce,我开始讨厌你了。”她展袖抹了抹不经意自眼眶逃逸的泪水,恨恨地说道。“为什么你那时候不好好安慰自己的儿子?”
所以我才会请你帮忙啊。老人低沉的嗓音仿佛在她脑海回荡。
她可以吗?她做得到吗?她能够抚平他心口烙下的伤痕吗?
我只能拜托你了。
“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她哽咽着,又按了按湿润的眼角。
“怎么又哭了?”沉哑的嗓音突地在她头顶上方扬起,蕴着浓浓懊恼,“又发生什么事了?”
“啊!”她吓了一跳,扬起泪雾弥漫的眸,傻傻望向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她办公室里的男人。
“你这阵子天天留下来加班,难道都是躲在办公室偷哭吗?”麦哲伦蹲,怜惜地抬起她下颔,“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不,不是的。”她深吸一口气,急急收住眼泪,“我、我很好。”
“还说好呢。”他皱眉,“瞧你,眼睛都哭肿了,还有黑眼圈。这几天肯定都没好好睡吧?”瞥了四周凌乱的资料一眼,“这么多录影带跟文件?你不会打算全看完吧?要看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的。”她吸吸鼻子,“而且多看些对手的资料,对我们有帮助。”
麦哲伦深深望她,良久,才叹一口气,“人人都说你是幸运女神,哪里知道你背地里付出多少努力?我就不相信有哪个教练会像你一样,每天做这么多功课!”他低语,愤慨又心疼地,一面伸手拉起她软坐在地的身子。“别看了。就算身子是铁打的也要休息,我带你去吃消夜吧。”
“嗯。”她点点头,柔顺地任由他拉自己起身。
“我帮你关电视。你在看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伸手拿起遥控器。
温红闻言一凛。糟!她忘了自己正在看他比赛的录影带。
她匆匆奔向他,抢回遥控器,以最快的速度关掉电视。
可已经来不及了,他俊朗的脸孔已因萤幕上的画面而变得僵硬。
“哲伦?”她颤声唤。
他默然不语。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她狂乱地想解释,却找不出借口。
“只是什么?”他回首,静静望她,静得令她脊髓一冷。
“你……生气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那是什么?”他不答反问,语气轻柔得近乎危险,“是我那次比赛的录影带吗?”
她很想摇头,很想否认,可坦白的天性仍让她在犹豫了会儿后,轻轻点了点头。
他倒抽一口气。
“我、我知道是我不对,明明答应过你,不再刺探你的过去的。对不起,是我不好,没有遵守诺言,你不要生气好吗?原谅我好吗?我以后不敢了,再也不会这么做了!”她连声道,极度的懊悔让她一句比一句急促,到最后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一动也不动,木然瞪着她。
她害怕那样的眼神,与其说是愤怒,更像是没有生命、寂灭灰涩……
那已经不是生气了,那是比生气更让人心惊胆战、不知所措的情绪。
“……对不起。”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她只能容色苍白地重复这一句。
“所以,妳都看到了。”他的声音很低、很轻。
她说不出话来。
“所以,你看到那天我是怎么出糗的了?如何背负着国家的期待,却因为管不好自己的情绪而搞砸了一切?”锐唇讥讽一撇。
她咬住唇。
“所以,你听见他们是怎么说我了吧?他们说我一个年轻人抗压力差,辜负了球迷的期待;他们说教练早该在第三局就换下我,不该拖到第四局。”他逼近她,一步一步。
她惶然后退。
“所以,你也跟他们一样怪我吗?”昂挺的身躯居高临下地逼视她。
她呼吸一颤,“不!我怎么会?”
“或者,妳同情我?”他垂下脸,阴鸷的气息吹拂她鼻尖细细的寒毛,“你同情我吗?”
“你、你……”她气息急促,喉间干涩非常,“你只是有些情绪不稳定,那不能、不能怪你──”
“当然应该怪我!”他凌锐地喊,声量忽地拔高,“不然该怪谁?”
“每个人都、都有……情绪不稳的时候──”
“但不该是那个时候!那是重要的国际比赛啊!是我们对宿敌的比赛!我怎么能在那种时候为了自身无聊的感情问题而崩溃?你不觉得我该死吗?不觉得我该学会控制情绪吗?不觉得我太逊了吗?”他吼,一句比一句语气更尖锐、更凌厉。
温红知道,他虽是冲着她喊,可真正逼问的人却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