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大了,开始懂得自己的琴声还欠缺了感情;她长大了,明白最美、最动人的琴声,总是来自於亲身的体验。
她知道自己欠缺了什么,现在,要开始寻找了。
激动的波涛蓦地在白谨言心海翻滚,他咬紧牙关,拚命想压下急遽窜上的不祥之感。
为了弹好钢琴曲,她不惜玩一场恋爱游戏。
喜不喜欢他又怎样?只要他能帮我领悟爱情的滋味就好了。
她怎会这么想?怎能这么想?
是谁把她教成了这样自以为是的女孩?为了精进己身琴艺,不惜利用他人的感情——
是谁把她教成这样的?
难道不是你吗?
低沉的声嗓蓦地在白谨言浑浑噩噩的脑海里敲响,他猛然一震,张大眸,惶然瞪著漫天雪花。
难道不是你告诉她,弹琴这条路只适合孤独一人?
难道不是你警告她,除了钢琴,眼底不许容纳任何人事物吗?
是啊!都是他,原来始作俑者就是他。
他伸手扶额,唇间迸落苦涩又讽刺的笑声。
是他把她教成这样的,是他让她步上了自己的后尘——
满月复思潮汹涌,白谨言踏著犹疑的步履,在充满节庆味道的街道徘徊,忙著为家人朋友选焙圣诞礼物的行人在他身旁来来去去,脸上表情都是欢愉快乐的,偶尔也有人友善地对他点头微笑,他只是茫然以对,因为他从来不习惯跟路上的行人打什么招呼,也从来不习惯去分享别人的喜悦。
他孤独地走著,就像这些年来,他总是一个人孤独地走在音乐的道路上,渴望有一天能抵达完美的殿堂,眼中除了钢琴没有别的,直到最后,这不顾一切的孤傲,却让他摔了重重一跤。
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他想著,忽地有股想灌醉自己的冲动,随手推开一家酒馆的门,他笔直走向吧台,点了一杯双份威士忌,一仰而尽。
然后,又一杯。
再一杯……
直到一道讶然而沙哑的声嗓在他身后扬起——
“白?是你吗?”
他停下饮酒的动作,回眸迎向一张淡淡妆抹的丽颜。
“丽西?”
“真的是你!”确定眼前的男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位,丽西水亮的蓝眸夹杂著惊喜与神伤。“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又怎么会来?”他有些困惑。“我以为你回英国了。”
“下礼拜才走。我……呃,我在一个朋友家里多住了一阵子。再回到这里,发现我还挺怀念的。”
“维也纳确实是个好地方。”
“我怀念的,不是这座城市。”丽西若有深意的说著,在他身畔坐下,招手示意酒保。“给我来杯琴汤尼。”点完酒后,她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酒保送来调酒后,才转向白谨言。“Cheers?”
“Cheers。”他回应,举起酒杯轻轻与她的一碰。
玻璃杯撞击出好听的声响,丽西听了,微微一笑。
浅啜一口后,她以手托住线条优美的下颌,偏头凝望白谨言。“你看来心情不太好。”
他不置可否。
“还记得这里吗?”她问。
他茫然瞥她一眼。
“忘了吗?”丽西若有所失。“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啊。”
第一次约会?
白谨言神志一凛,抬眸审视周遭。
墙角倚著一个木头酒桶,旁边是一架老武点唱机,嵌在墙壁上的电视,正转播著一场足球赛,吧台与桌椅都是温暖的原木,就连窗边廉幔的图案色泽,也带著点老旧时代的味道。
靶觉很温馨的一家酒馆,但也很平凡,这样的酒馆在维也纳随处可见。
“……真不记得了吗?那时候你带我来这里看一场曼联的足球赛,因为你知道我是曼联的球迷。”
原来如此。
没想到自己随便走进的一家酒馆,竟是他与丽西初次约会之处。
他完全忘了,可她却清楚记得。转头望她,湛眸掠过歉意。
“你忘了。”她平板道。
“对不起。”
她没说话,伸手拢了拢秀发,唇角噙起一丝苦涩。
“对不起,丽西。”他再度道歉。
“没关系,我早知道你其实没用太多心思在我们的关系上。”她涩涩地说,“那时候是我自己一头热。”
“不是这样的,丽西,我……”
“你只是想玩一场恋爱游戏。”她淡声接口,平静的神情似已无责怪之意。
白谨言难抑愧疚。
“我一直到后来才明白,你根本没爱过我,你爱的,是恋爱的感觉;你要的也不是我,要的,是能帮你体会爱情的女人。”
“……对不起。”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为这一句。
丽西眼眸一酸。“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她深吸口气,蓦地握住他的手,柔柔抚触。“是我毁了它,也……毁了你。”金色眼睫一眨,逸落两颗泪。
白谨言伸指替她抚去。
她喉头一梗。“你恨我吗?白,是我毁了你的手,你能……原谅我吗?”
“我说过了,是我的错。”
“可是——”
“我不怪你,真的。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
是他太过自以为是,才铸下大错。
“白!”望著他黯然的神色,丽西再也忍不住激动的情绪,转身投入他怀里,双手紧紧拽住他衣襟。“我一直……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她颤著嗓音,仰望他的秀颜苍白而凄楚。
“什么事?”
“我们……还可以再重来一次吗?”
下雪了。
当今冬的第一朵雪悄然飞落她鼻尖时,罗恋辰忽地强烈后悔。
她停下急奔的步履,痴痴望著一片片轻盈洁白的落雪,然后摘下手套,伸手捧接。
晶莹的雪花转瞬便在她温暖的掌心里融成一摊水。
这就是雪。
她低头,吐舌轻轻一舌忝,一股绝对的冰凉沁入唇腔。
真的是雪啊!
她流转眸光,急切地想找人一同分享这令人愉悦的发现,却倏地领悟自己想找的其实只是他。
白谨言。
她只想跟他分享这样的心情,只想告诉他,原来雪尝起来是这样清凉的味道。
她只想告诉他啊!
可她却……惹他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他那么生气,以后会不会再也不理她了?
一念及此,罗恋辰忽地感到惊惧,立即转身循原路奔回。
他在哪里?在哪里?
她焦急地纵目四顾,仓皇奔走於每个分岔路口,终於,她看见他了,穿著黑色大衣的挺拔身躯正走进一家酒馆。
她连忙跟上前,本来也想推门进去的,可手才刚碰上原木门扉,动作便倏地凝滞。
找到他后,该跟他说些什么?道歉吗?
不!是他不好,他不该骗她!
可是,就算他说了谎又如何?那段恋情毕竟已经是过去式了,何况也不干她的事,自己凭什么这么介意?
只是,为什么她会有一种遭受背叛的感觉?
罗恋辰苍白著脸,像无头苍蝇似的在酒馆附近来回踱步,她慌张、苦恼,怨怒、不安。
她想道歉,又不甘愿道歉;想离开,却又怕他到时喝醉了,出来无人照料。
她挣扎著,一颗心七上八下,胸腔内五味杂陈。
从来不曾有过如此矛盾的感觉,既生气又歉疚,慌乱也担忧;心似乎遭人分成两半,来回拉扯,敦她疼痛不已。
时间,在迷惘失措间匆匆流逝。夜幕拉下了,店家陆续关了门,原本充斥街头的圣诞乐声也逐渐隐去,行人稀稀落落,唯有漫天白雪在她身畔悠然飞扬。
夜,很深,很静。她仍直直瞪著酒馆的门扉。
不知过了多久,她期盼的男人总算出来了。
他看来没什么醉意,神态依然清醒,穿著黑色大衣的模样依然潇洒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