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大叔教他下过双陆棋。夜里在沙漠里扎营,闲来没事时,他们经常比赛。
嗯,看样子是盘好棋。
棋赛最后,那名胡商赢得了胜利,牵起那条缚在奴隶少年腕上的粗绳,大笑着走了。
祝晶不认识那名商人,只大概知道他是跟着另一组商队来的,听说原本是要到天竺去,但因为现在往天竺的要道被吐蕃阻断,因此才绕道往北路来,打算从波斯进入天竺。祝晶看着那男孩像条狗儿般被商人拉着走,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叫回那名商人,不料才在心头想着,话竟已经冲动出口:“请等一等,这位大叔。”(突厥语)
那名突厥商人转过头来,看着个头娇小的祝晶,颇感兴趣地道:“小伙子,你叫我?”
祝晶暗骂自己冲动,舅舅要知道了,会骂他的。但……若不这么做的话,他恐怕不能原谅自己。
蹦起勇气,他模仿突厥语特有的腔调道:“让我跟你下盘棋吧,如果我赢了,那个奴隶,我要。”
突厥商人与他的同伴见祝晶年纪小小,竟口出狂言,纷纷哈哈大笑。
一阵笑声后,商人感兴趣地问:“那如果是我赢了,你给我什么?”
祝晶眨了眨眼,镇定地提议:“我给你唱一首歌?”
商人们又大笑出声,周遭的人群也鼓噪起来。
突厥商人摇头道:“这可不是场好买卖。”
“那么,”祝晶继续加码。“两首歌如何?”够牺牲了吧!他可是个音痴啊。
众人再度狂笑,似是很高兴能在困坐愁城的时候,出现这样的娱乐。祝晶摊摊手又道:“看来我的歌艺并不受到期待。”在众人未间断的笑声中,他从腰间的皮袋里模出一块鸡蛋大的玉石,亮在掌上。“这是上好的和阗玉,大叔一定识宝。”
这原本是小舅舅在路上帮人治病时的诊费,舅舅送给了他,而他打算要带回长安送给爹的,现在只好割爱了。
看着那块晶莹的玉石,识货的商人同意了。“好吧,就跟你赌一局。”
在城里闷太久了,这不啻是桩有趣的事。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周遭人迅速将棋子摆好。
祝晶在棋盘另一头坐下,开始思量着该走的棋路。
不管能不能赢,起码他努力过了。自小生活在自由的长安城里,祝晶知道他无法路见不平却不拔刀相助。
“大叔,你先请。”他闪烁着灿眸道。
商人也不客气,率先走出第一步棋。
医者回到赁居处时,见到祝晶正在帮一名奴隶孩子解开手上的绳子。
“祝儿,你在做什么?那孩子是谁?”
祝晶抬起头来,笑道:“小舅舅,你回来啦!怎么样,这场仗还要打多久?”没注意到那男孩在听见他们所说的语言时,面露诧异之色。“有个好消息,我听说吐蕃那头决定彻军了,唐军很快就会重新掌控碎叶城。”
“没、没用的,唐军总是!来了又走,没、没用的。”奴隶少年操着一口生硬的华语道。
祝晶讶异地看着男孩。“你会说华语?”
奴隶少年满脸胀红。“我是……汉人。跟你一样。”
他看得出这少年跟那男人都是汉人,也听出他们的语言跟带有地方乡音的华语略有不同。
也许、也许就是所谓的京都声?他没去过长安,也很少见过从长安来的汉族人,但在遍是胡人的西域里,这两人显然与众不同。
医者审视着少年,想起方才在旅店门外听到的笑话,领悟过来后,他转看向祝晶怒道:“祝儿,刚刚在院子里和人下棋的就是你吗?”
“对不起,小舅舅。好在是我赢了,你别生气啊。”
祝晶的心思被少年吸引住,安抚完医者后,赶紧又问少年:“你为什么会说唐军来了又走?一直以来,这地方都是如此吗?”
医者代为回答了祝晶的问题。“别傻了,祝儿,当然是如此。碎叶城距离大唐太远了,连帝王派出的军队,都是从西域亲唐的部落里借调过来的,当然是打赢一仗算一仗,不可能真的花心思经营这个地方。历来短暂驻守碎叶城的唐军,往往不出几年又会彻离了。届时这里仍是西突厥和吐蕃竞逐的地盘。”
“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要特别派军队过来这里打仗呢?”祝晶不懂。
“你没听说过吗?咱们天子有一次问丞相:『我朝与天后之朝,何如?』明皇是个好大喜功的人啊心”
祝晶吐了吐舌。“好在我们人在西域,小舅舅,否则你这话要传出去,可是会被砍头的啊。”
医者这一生何曾把世俗的权力放在眼底,他扬唇一笑。“总之,准备收拾行李吧,就快要可以离开碎叶城了。”
瞥见那脸色有些发白的少年,又问:“你打算拿那个孩子怎么办?要带他一起走吗?”祝儿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子,要怎么照顾别人?
吕祝晶转过头看着少年,直率地说:“哪,你也听见了吧!我们就要离开了。而现在,你自由了,随便你要去哪里,我都不会阻止。你有什么打算吗?”
见少年没回应,想是他华语并不流利,祝晶改用碎叶城多数人使用的突厥语重复了一遍方才说的话。他果然听懂了,结巴地问:“你、你们要去哪里?”
“大陆的西岸。”祝晶回答。“拂菻。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少年眼中出现犹豫。他在西域已经待了许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他自己是个混种,在这个地方当个混血种,比当个纯种的胡人更不如,甚至还因此被人当作奴隶易手转卖。
可眼前这名汉族少年救了他,还说要放他自由?!
他真的自由了吗?他真的可以随心所欲,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了吗?
这辈子,他几乎不敢想望的心愿,便是……
一双略嫌秀气的手温暖地握住他伤痕累累的手腕。
他惊吓地看着吕祝晶,但因骨子黑股不愿意屈服的傲气,使他没有抽回手,但单薄的肩膀却无法停止颤抖。
似是看出少年眼中的迟疑,祝晶微笑道:“我是说真的,你自由了,想去哪里都可以。如果你没有地方去,也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会照顾
你。但如果你想去别的地方,也没有关系。懂了吗?你是自由的。今后,你唯一的主人,只有你自己。”
少年显然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讯息。自他有记忆起,他就是个身分低贱的奴隶,不断被转卖、被不同的人奴役……唯一支持他继续活下去的,只剩下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想去传说中那遍地黄金的富庶都城,去寻找他的父亲。
胡汉混血的他,有一个汉人父亲。
母亲临死前告诉过他父亲的身分。日子久了,他有点记不大得,父亲究竟是一名戍守边城的将士,抑或是遭到朝廷流放的罪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父亲是一名汉人,来自大唐的长安。
看着吕祝晶温和的脸孔,他想他可能是在作梦。
昨天他还得为他的主人磨青稞、喂骆驼,怎么可能才过了一天,就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然而,如果这果真是梦的话,那么,在梦里头说出梦想,应该是不要紧的吧?
犹豫着,他吞吐地说:“我想去长安。”
见祝晶没有反应,他又说了一次,用他仅会的少数华语。“我要去长安。”
“你要去长安?”祝晶圆睁着眼问。
预期着会被活活打死,他倔强地重述:“对,长安,我要去。”
祝晶看了一眼医者,见医者点头后,又转看向男孩,忍不住笑了。“没想到你会想去长安。好极了,我有东西想托你顺道带回去——不过,不是现在——你太瘦弱了,恐怕禁不起长途跋涉,我希望你先能跟我们旅行一阵子,我舅舅会想法子帮你把身子骨调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