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气站在床沿,边哭边点头。
隐秀再度微笑,拉她坐在床沿,伸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那么我还是我,我是妳认识的那个隐秀啊。还有,我也很想念妳。”
埃气突然止住了泪意,讶异地看着他。“你想念我?”
“我想念妳,以及我寄放在妳身上的秘密。”他一直很想知道,她何时会将秘密说出去。
可福气只是点点头,很务实地说:“那个秘密……我没有说出去,还没有。”
他看着她,眼神舍不得一瞬。“我知道。因为妳看起来都没有变。告诉我,福气,妳还常迷路吗?”
埃气的脸突然烧红起来。“我、我才没有常迷路。”
隐秀有点讶异。“我不是给了妳一份禁苑图?”
埃气脸红得更加厉害。“喔,那图……我好好地收着呢。”顾左右而言它,脸也转到一边去。
隐秀觉得她脸红得很可疑。“福气,妳告诉我,夏晖宫是在云芦宫的东边或西边?”
埃气整个人如遭电殛。“是……西边?”随便猜一个好了,千万别承认……
“呵。”隐秀突然笑出声。
埃气猛地转过脸来。“你笑什么?”
“是东边。”他抚上她细致的脸颊。“我现在知道妳为什么会迷路了。”福气根本不是记不得路,而是分不清楚东西南北的方向。
“我、我没有、才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妳入宫还不满一年,要认得路,委实困难了点。”他替她找台阶下。
埃气非常用力地点着头,附和他的话。
隐秀觉得好笑,又笑了出来。没留意到自己是虚伪的,或是发自真心地想笑。
“等一会儿有办法自己回云芦宫去吗?”
埃气正要点头说“当然”的时候,在隐秀洞悉的眼光下,讪讪地收回了话。“嗯……唔……”支吾起来。
隐秀慵懒地斜坐在床上。“还是……妳干脆别回去,留在我这边,怎么样?”
既然芦芳都知道了,那么他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也许他可以将福气留下来。反正她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分,他也不想再有所隐瞒。
“不行!”福气猛然摇头。“我不能留在这里。”
隐秀拧起眉,语气转为危险地笑笑询问:“哦,为什么不能?”
“因为、因为……”福气看着隐秀,突然忘记了为何不能留在他身边的理由。
他只淡淡问了一句:“妳不想留在我身边吗?”
他可以照顾她,使她不受人指使欺负;他想要她留在他身边,想就这么自私一回,让她进驻他寂寥的生命,不想要考虑以后的事,只想要现在的快乐。
埃气能使他感到快乐。回宫这几日,他一直闷闷不乐,和人虚与委蛇,直到她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想起原来他不是个假人,而是一个有着真实情感的人。
而且他信任她,无由地想信任她。自七岁那年,母亲辞世之后,他就不再信任任何人,直到现在……只有福气……
看着隐秀那张已然熟悉的俊容,福气有点犯傻地摇了摇头。“没有、不、但是……我不能……我想……”吞吐的语句里,有着难言的隐忧。
她看起来心事重重得像是吞了苦瓜,脸都皱起来了。隐秀很专注地看着她表情的变化。她在忧心什么?
有一瞬间,福气想答应,她想留在他身边。可是理智的那一面提醒她,她当宫女的日子有限,总有一天,她会进入彤笔阁里成为一代女史,届时她该用什么理由离开他?
她的表情已经清楚地表明了她的想法。
“别敷衍我,福气丫头。”隐秀说:“告诉我,妳为什么不能留在我身边?”他想要知道自己被拒绝的理由。召唤着过去的记忆,他记起他也曾经被她拒绝过好几次。一个小小爆女怎能有那样的决心拒绝那些太好的提议?
在他审视的目光下,福气顿时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冲动地,她不顾尊卑地伸手遮住他那似足以洞悉一切的深眸。
隐秀没有一双碧色的眸子,但那对墨色的眼眸却幽深得有如两潭清澈的黄泉之水,仿佛能映照出世事的真相。
她不能被看穿。她也不想对他说谎。
他是隐秀。她不愿意骗他。
她遮住他的双眸。“别问,隐秀,别问。”
安在他眼皮上的掌心传来温热的少女气息,隐秀大可以拿开她的手,坚持她说出答案。然而,也许是因为自她掌心传来的微微颤抖,生平第一回,他容许另一个人遮住他足以洞悉一切的目光。
“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末了,他说:“妳想留在我身边吗?”
埃气咬着唇。“想。”
她想。好,所以不是她不想,而是不能。
他只是想确认这一点。轻轻拿开她的手,他重新让她的身影映入眼帘。
两人对视良久,隐秀终于道:“福气,妳有秘密呢。会有一天,我能从妳口中听到这个秘密吗?”
埃气只是摇头,那使隐秀忍不住叹息。“我想也是。可是,妳也未免老实得太过分了。妳就不能稍微敷衍我一下吗?”就像他常常“敷衍”别人那样。
埃气睁着大眼看着隐秀,不敢置信地道:“敷衍你?你在开玩笑吗?隐秀。你刚刚才要我别敷衍你呢。”
隐秀愣了一下,咧嘴道:“或许我改变主意了,或许我也很矛盾,我不希望妳敷衍我,是因为我不想妳有事瞒我,可是当妳丝毫不想掩饰这一点时,我又忍不住希望妳能多少敷衍一下,起码那还表示妳有一点在乎我。”
埃气咬着唇,思虑半晌才道:“你是个主子,隐秀。”
“那又如何?”他不高兴地问,但脸上仍挂着习惯性的微笑。
埃气觉得那样子的笑容实在很丑。“你不该跟我这个小爆女走得太近。”
“那又如何?”他不在意地反问。
“我很高兴。”她垂下眼睫,没看见他挑起眉的表情。
“哦?”高兴什么?
“我很高兴你是隐秀。不论你是谁,你就只是隐秀而已。”福气很认真地想将心里的话说清楚。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隐秀专心在听,听到后来,他懂了。于是这才释怀。“我也很高兴。”
她抬起头,脸上浮现藏不住的喜悦。
隐秀扯了扯唇角,拉出一个微笑的弧度。“我是隐秀,而妳,是福气。”
埃气点点头。不论世事如何变化,不论他们谁将是谁,不变的唯有一件事,就是他是她心中的他,而她也是他心中的她。回归本质与真相,身分已不再重要。
在这秋日的深宫之中,两人的情谊迅速地加温滋长。尽在不言中。
唯一略有微词的是……
“对了,妳刚刚说什么『濯濯春月柳』?”
隐秀听过其他人耳语过这句话,知道那是在形容他丰姿清朗俊秀如春天的杨柳。当今世风盛行以华词品评人物,在诸位皇子中,他的相貌素来为人所赞颂,民间还有人称呼他为“春柳皇子”,令人啼笑皆非,庆幸还好不是“花柳皇子”。然而听福气的语气,她似乎不赞同?
埃气眨了眨眼。“哦,那个啊……因为大家都在说……”该怎么说呢?
隐秀语气危险地问:“妳不赞同吗?”
埃气圆睁大眼。“赞同你像一棵柳树?”
隐秀噗笑出来。“妳装傻。那句话是在赞叹我的相貌俊美无匹。”
埃气也笑。“我当然知道。不过,我不想敷衍你说我很认同之类的,而且我记得我跟你讲过了啊,我实在分不出男子的美丑,因为……”
“因为妳的兄长貌若天人,天底下没有男子比得过他们。”隐秀当然还记得她以前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