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泵娘毕竟年轻气盛,她叉起腰来,气呼呼道:“这根本不公平嘛!为什么身为女子就不能读书?女子并没有比男子蠢笨啊,女子也可以为东陵尽一份心力啊。这种规定,根本不合理嘛!要是我能参加科考的话,一定榜上有名。要是我也能做官的话,一定会当一个很好很好的官,造福乡里的。”
“既然如此,那到底,为什么女子不能读书呢?”另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娃突然插嘴问道。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的另一位年纪更小的小泵娘抢白道:“这哪需要问啊,当然是因为女子比男子聪明太多了,男子怕女子抢走了他们的饭碗,所以叫女人在家里养小孩,他们才不可能让女子读书呢。老夫子不也说过吗?读书可以颐养性情,可以开智启圣,一旦让女子读了书,男子就得承认他们比较笨了。”
项少初闻言,不禁失笑道:“也不是这样的。”
老夫子模着胡子笑了起来。“其实男子也好,女子也好,都有聪明有愚笨,所以人才要读书,好让自己不至于变成愚蠢的人。”
项少初点头道:“老夫子说的极是。”
老夫子笑问;“项大人可满意这些孩子的进展?”
项少初低头欠身道:“不敢,有老师在此,少初怎么可能会不满意。”
老师?卫齐岚猛地捕捉住这个关键性的字眼。
她称黄翰林为老师?记忆再度飘回从前,他依稀想起,过去黄翰林在未应举入朝之前,的确曾经在晋阳设过教席,难道说……她也曾在黄翰林门下学习过?
不无这个可能。老丈人是序学的序长,与黄翰林有交情,少初可能也曾经在序学里待过一段时日……
“啊,这位不是当朝赫赫大名的紫衣将军吗?”黄翰林苍老的声音唤回了卫齐岚飘远的思绪。他回过神来,才猛地发现,原先围绕着项少初的女孩们,这会儿全都盯着他瞧。
一个梳着双丫髻,年龄顶多八岁的小泵娘扯着他的衣襬,好奇地道:“你就是那个我们东陵的大英雄吗?我听说过很多你的事迹喔。你真的可以一箭射死一头老虎吗?你真的砍下过一万名敌军士兵的人头吗?听说你身上有一千道伤痕,可以让我们看看吗?”
卫齐岚从来不曾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他的崇拜者过。自狼河一役,他侥幸击退敌人后,英雄的称号开始加诸在他身上。但唯有他自己一个人清楚地知道,他不过同一般人一样,都是血肉之躯,有一天,他会老也会死。
他其实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一个杀过很多人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很不会处理家务事的男人。
小泵娘天真地继续说道:“好奇怪喔,我一直以为你应该要更高大、更威猛,就像是壁画上的天神一样的,可是……”
“可是怎么样?”卫齐岚好奇地轻声询问。
“可是……啊,我看不到你的脸……”小泵娘努力要踮起脚尖,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卫齐岚长得太高大了。
见小泵娘如此辛苦,只为了想看清楚他,卫齐岚索性单臂将小泵娘抱起,让她能够直视他的脸。只不知,在她眼中,他这张风霜满面的脸孔看起来是否会很吓人?
小泵娘初生之犊,她不仅要看,也要模。好奇地伸手模了模卫齐岚的脸孔后,才微笑地告诉所有人说:“啊,是一样的。”
“真的吗?”其他人似乎也被挑起了好奇心,语气急切地询问。
小泵娘用力点头。“嗯,一样的、一样的。”
“什么事情一样?”卫齐岚好奇地问。
小泵娘咧开嘴,笑说:“你的脸跟我爹的脸一样宽,胡渣好硬,也一样有点刺刺的。将军大人,你好像我爹喔。”
“我像妳爹?”卫齐岚一时语塞。他说不出话地看着小泵娘,心里头不禁想到:如果他十几岁时就有了自己的小孩,现在大抵也和这小泵娘同样大了吧……
饼去他从不认为自己也会有生儿育女的一天,总是放纵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从没有心思好好经营自己的家庭,直到家毁人去……这才有了思乡的滋味。
项少初无声地走近,将他手臂上的小泵娘抱回地面上,轻声地解除了他的疑惑。“小喜的爹也曾经是戍边的一名兵士。”
卫齐岚闪动黑眸,看着他的妻。
项少初继续告诉他;“狼河一役,你一战成名,她却成了孤儿。学堂里收容的很多都是像小喜一样背景的孩子。失去家人的她们,如果无法读书的话,这一辈子若不是成为富人的奴婢,就是沦为人人可欺的妓女。你说,东陵这国家真正因为战争而天下太平了吗?”
卫齐岚一时无话可说。狼河一役,血流成河,牺牲无数,但那并非是他的错。
没有死在战场上,也不是他的错。会就此一战成名,更非他所预期。战争,从来是残酷的。他从没有逃避那残酷,也没有为那残酷流过眼泪……
“卫将军,”她轻声问他:“你有自己的家人吗?当你成为一个人人钦佩的大英雄时,你可曾想到过,也许你的家人正殷切地为你担忧,期盼你能回家团聚?”
看见她眼中的责难,他想要解释,但该怎么解释呢?想来想去,竟是无话可说。毕竟,当年他确实选择了战场,把家人抛在身后。即使他说服过自己,他之所以杀人,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也是为了守护自己的亲人。但那是出自真心的吗?事情已经过了很多年了,他已经快要记不起来当初杀死第一个敌军的士兵时,他脑中想的是什么了。
项少初看不见他心中的千回百转,也无意去探究过去的事。如今,他们必须看着现在所拥有的,并走向以后将要前往的地方。
再也不能回头了。突然他笑出声。项少初突然高声问他:“卫将军,你看清楚了吗?如今我所站立的地方。”
项少初就站在一群女学子的前头,后方则是讲习用的堂屋。老夫子是这一群女孩的启蒙老师。
这些女孩……以及这名作男装打扮的女子……
突然他明白她想让他看什么了。她带他来到这间学堂的用意是……
他握紧拳头,深刻地了解到——他不能认她。
饼去他亏欠她那么多,现在的他,不可以认她。即使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且仅存的家人,她是他的妻。
但不管是出于道义,或者其它的原因,他都不能去妨碍她,必须让她做完她想要做的事,或者,正在做的事。
饼去他很少好好想过,何以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却不能做。战场上的事或许太血腥,但在其它方面,女子或许也能像男子一样,或许还做得更好。
“你刚刚问……我有家人吗?”卫齐岚看着她眼神,专注的回答说:“我当然有。记得吗?我娶过妻的,只是现在的我……不了。”他说:“我的身后,已经没有人在等待我了。”
直到如今,他才懂得了伤感。
直到如今,他才晓得,原来能被某个人无怨无悔地等待着,是多么幸运的事。
直到如今、直到现在,卫齐岚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种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是怎样的一种孤独。
饼去他立意要征战沙场,美其名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国与家。为了让身后的家人平安快乐,他将自己的成就建筑在敌人的尸体上,并告诉自己,这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应该做的事。
爹生前总教导他,要做个男子汉!却没告诉他,当爹身在战场时,要如何安慰娘亲的眼泪。结果,他长成了一个男人,但同时也失去了真正需要费心守护的那个家,以及真正重要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