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揭露他的灵魂,这种全然开放的态度理应是皮开肉绽的,然而我却感受到有一种真心坦诚在我们之问。
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有办法对另一个人这么揭示自己?这种谈话的过程,像是告解,存在着洗涤的力量。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你错了,我不是因为喜欢你才接近你,我是因为无法移开眼光才想靠近你,于是我知道我爱上了你,然后我才因为认识你而喜欢你。”
这是他的爱情。
我跟杰生的感情却又不是这样发展的。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情模式?所以当不同的人遇在一块儿,每个人的爱与付出的方式都不同?
我静静听着他的告白。觉得这对我们彼此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我必须听他说,他也必须告诉我。
“那天……为什么你会在那种时候冲进来,救了我?”
“你从酒馆仓皇离开,我怕你出事,悄悄跟着你回家,再接着你不再出现,淡水街头上找不到你的身影,我无法克制住自己想见你一面的冲动,就守在你的楼下,心想即使远远看着你也好,直到那天……你丈夫……他是个浑球!”
“对,他是个浑球。”我将脸埋进掌心里,深深吸着气。
笔事说到这边,他很久很久没有再开口。
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告白后的解月兑,以及从来都存在着的绝望感。
我不知道是解月兑多于绝望,还是正好相反过来。
“我没有想过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是的,他藏得很深。也许说出隐瞒在心底这么久的话,对他而言是解月兑。
我却无法闪躲地领略到那透进骨子里的深深绝望。
“苏西……”
“嗯?”
“如果我能够早一点遇见你,事情的结果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六年前,你在什么地方?”
如果我在遇见杰生之前遇见穆特兰,我也许不会那么伤心。我相信许多年前的他会跟现在的他一样,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会愿意伤害别人。
他是一个温柔的人。我会爱上他。
这个男人如果早一步走进我心里,其他人都无法再占据我的心。
但是时间无法重来。对不起,穆特兰,对不起……
“六年前……”他声音很轻,却很清楚地传进我心底。“很久了,苏西,很久了,我想不起来……”
我在黑暗中模索着,找到他的手,握住。“算了,都不重要了,时间不可能重来。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帮帮我,苏西,如果我必须忘记,那么你也必须,因为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时,如果你还记得,我就会跟着想起来,你有一双藏不住秘密的眼睛。让我们看看,需要多久的时间……”
“你还是要离开?”
“原本就这么打算的,记得吗?我总是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再帮个忙,快乐些,还有,如果我们再见面,不要问我是不是已经忘记。等你出了这扇门后,永远都不要再提起。”
我没有说话。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无法回报他什么,所以起码我得给他时间让他遗忘。
“穆特兰,你要保重……”
“我们都要保重。”他回握我的手。“我希望你可以重拾画笔,苏西,你什么都不欠我,你只欠我一张画。”
***
穆特兰在天亮之前提着行李走了。没说去什么地方。
杰克找到我,我告诉他:“他走了,没说去哪里。”
杰克拍拍我的肩。“他一向这样。来吧,振作起来,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我……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回酒馆……”
“傻什么,你本来就属于那里,你不回酒馆要去哪里呢?走吧,我还有好多拿手绝活要教给你。”
“他是因为我才离开的。”
“那么你就更不能说走就走,因为他是为了让你留下来才离开。而且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我们要把酒馆照顾得好好的,让他随时都能回来休息。”
杰克的眼里有一种看尽世事后的历练与沧桑。
“好……我知道了。”我也得努力忘记所有令人伤心的事。因为唯有如此,我才有办法继续活下去。
第九章
世界不是两个截然,更经常是笑中有泪
“苏小姐,你又来陪你先生啊。”疗养病房的值班护士美禾向我打招呼。
我点点头,来到杰生的病床前,将带来的小馨兰与瓶里的星辰花替换。“他今天好吗?”
美禾固定会帮病人量血压和体温。“很稳定,跟昨天一样。”
而我们都知道“跟昨天一样”代表什么——杰生还是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已经在这张床上躺了近两年,身体机能渐渐在退化中,他会愈来愈虚弱。
美禾看出我眼中的失望。她拍拍我的肩安慰道:“不要放弃希望,苏小姐,很多病人在昏睡十几二十年后还是可能会醒过来。”
“谢谢,我知道。”而我才不过等了两年而已。“我会撑下去的。”
0013病床上躺着一个因为车祸,已经昏睡十年的张太太。张先生经常带着两个小孩来探望她。车祸发生的时候,她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不过才四、五岁大,可十年后孩子都己经上国中了,张太太还是没有清醒过来。
她的病床就在杰生的病床旁。有一回张先生拿着张太太年轻时候的照片让我看,照片中的少妇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小女儿,有着一头乌黑秀发,笑容十分温柔,是个非常健康漂亮的女子。然而躺在病杨上十年后,她容颜已改,双颊凹瘦,四肢肌肉萎缩,头发稀疏,明亮的眼睛黯淡无神,对周遭的一切完全失去感应。
我经常遇到张先生。他是个很清瘦的男子,有一对深情的眼眸。
下班时间他总转往疗养院来,替他妻子翻身、按摩、擦拭身体,十年如一日。这里的护士有一回问他怎么能够这么坚持,就在一旁的我听见他说:“我也曾经挣扎过,每个人都告诉我,我太太这辈子再也不会醒过来,我也知道这可能是事实,但是我不能承认,因为如果连我都放弃,那么她就真的再也不会醒过来了。我必须相信她会醒来,在她醒来之前,我永远无法放下我对她的爱。”
这是0013病床的故事。
0015病床的故事又是另一则。0015病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意外发生时才十八岁不满,正是花样年华的时候,她是一位体操选手,在一次训练中头部意外受伤,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她是独生女,她的父母把医院当成家,时常在病床边陪伴她。两老现在已经白发苍苍,他们已经守了二十几年,十分担心再过几年等他们夫妻俩过去后,女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杰生在的这问病房里就三张病床。0014是他和我的故事。
我看着其他人十年、二十年这样的付出,不免也计算起自己可能还有多少十年、二十年?
我照着护士教导的方式替他按摩手脚,以防止他肌肉萎缩。
长日漫漫,我就带着一本书坐在一旁,念给杰生听。
我买了一套卜洛克和米涅-渥特丝的推理小说全集,逐字逐句地读。他的眼睛对光线会有一些反射动作,常常让我以为他醒了过来,但其实没有。
读累了,我会陪着他坐在椅子上小睡一下,养足精神便到蓝色月亮去,像是从一个苍白的世界走进一个缤纷的世界。两个世界存在着严重的色差。
杰生已经躺了两年,穆特兰则已经离开一年多。
我没有任何犹豫就选了杰生,但我的心常常为了我别无选择而疼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