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把我从地底下挖出来,护卫着我。“都别问了,既然苏西不想说,我想她一定有她的难处。”
朵夏很忧虑地看着我。“苏西,你不喜欢老板吗?”
“我……”我不喜欢穆特兰吗?不,不是这样的。那么是喜欢喽?我无法逃避这个问题,所以也得有答案,然而我纠结的心却不知道那个答案可以在哪里寻找得到。
我开始想起他对我的好。想起他忧伤的眼神:心也跟着他一起绞痛。
我不是完全对他没感觉,所以我知道我无法欺骗自己。
在淡水街头,在第一次眼神不经意的交会里,他的身影已成为我心底一处浅浅的印痕。他的眼神会让我心跳紊乱,他的碰触会使我微微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
这个男人,我对他的感觉是复杂的。但我们之间没有可能。
以前没有可能,是因为我已经结婚,我先爱上另一个人,在圣坛前说出我的誓言;而现在,同样没有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办法背弃我的责任,放弃杰生,跟另外一个人走。我没有那种自由。
没有自由的我,哪来的权利跟别人谈论爱?
那是太奢侈的事。
“我……”我从杰克背后走出来,面对所有人。“你们都别问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你要怎么做?”一民问。
“我想替大家调一杯酒,然后麻烦哪个人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到穆特兰。”
看着灯光下的酒馆,我如此熟悉眷恋的地方,终究这里还是不能成为我重新出发的根。
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记忆这一刻。然后替所有人,也替自己调一杯告别的酒。
***
杰克开车带我找到了穆特兰。
他住在一间租来的房子里。在台湾,他没有自己的家。
我对这个男人所知非常贫乏。除了他对我的感情以外,几乎一无所知。
杰克把我送到他房门口后,替我敲响他的房门。
一会儿,门开了。看见杰克身后的我,他非常讶异。
“我先走了,你们好好谈谈。”杰克说完便离开了。
我看见他身后摊开来的行李。果然他打算离开。
“我……我能不能跟你谈一谈?”
他看了我很久,“没什么好谈的。”当着我的面要把门关上。
我吓了一跳,将手指扳住门。
他立刻将手卡进缝隙里,瞪着我的手指道:“你的手指会被夹断!”
我试着笑了笑。“没关系,反正我不画画了。”
他眉眼一敛。“你真要放弃上天赐给你的才华?”
“我没有才华。”
“谁说没有?”
话题又扯到我身上,这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别谈我的事。”我握住他的手,推着他退后,好让他无法把我关在门板后。“也别把我关在门后,我需要跟你谈话。杰生不高兴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关起来,好半天不说话,你也是这样吗?”
他不是这样。我是知道的。
他松开手,让我走进房间。
房里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一个小冰箱,一台手提音响,一张床。简单的摆设像是预告着住在这房间里的人随时会走,没有任何可以显示出他会长期停留的小玩意儿,例如需要浇水的盆栽植物或是养着金鱼的小鱼缸之类的。
“没有地方请你坐。”
“没关系,你坐在哪里,我就坐在哪里,站着也无所谓。”
“苏西!”他懊恼地捉着头发,像是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忘记……”我张大着眼说。“你叫我不要记得的那些事……”
他在房里走来走去,最后十分无奈地从床上捉了两个靠垫,我们就靠着床缘在地板上坐下来。
沉默许久,他沙哑着声音说:“暂时把灯关掉好吗?”
“好。”
他起身熄灯,霎时间,黑暗像层纱一般笼罩下来。
我感觉到他轻手轻脚地又回到我身旁坐下。但原先存在于我们之间的那种奇异的紧绷感不见了。
我放松下来。
“你不用觉得困扰。”黑暗里,他的声音像海潮声。“我原打算什么都不让你知道,就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你欠我什么。”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的确是觉得我欠了他许多许多。
尤其在知道他的感情后,更无法忽视那一份亏欠。
他说:“我知道感情的事是双方面的,当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时,不代表对方也一定要有所回应。”
我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干涩:“我没有自由,我什么都无法给你。”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也使我对这个男人的感觉益发复杂。
他似乎笑了笑。“听过月桂树的故事吗?那个太阳神阿波罗苦心追求的河神之女?为了拒绝阿波罗,她宁愿变成一棵月桂树……那不是我爱人的方式。你尽避安心,我对你没有任何索求。”
我想我永远无法忘记他曾经告诉过我的那些话。他说他总是无法得到……
是不敢有?还是害怕即使索求也不会得到?
我也成为伤害他的人之一了吗?
咽下一口苦涩。“我没有什么好,你忘了我吧,从此我会消失的远远的……”
“不要。”他立刻道:“不要那样做。”
“但是——”
“苏西,你不明白,你需要一个痊愈的地方。你跟我不一样,你需要安定的力量,而我不是,我这辈子飘荡惯了,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我的脚会不舒服。我早该离开——而且,离开以后,我会试着慢慢忘记你……”
他在骗人。我感觉得出来,但是我无法说破。“那……很好,要保证你会慢慢忘记我——你想那需要多久时间?如果很多年以后,你忘记了,我们还有机会变成朋友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忘记我需要多久时间?”
我想我忘不掉。“十年,或许二十年。”我扯出一个时间。在黑暗里,我绝望的眼神可以穿透心脏。
“那我要多花你一倍的时间。你会给我这个时间吧?”
我想看他的表情,想知道他现在的眼神。但他催我:“你会给我时间吗?”好让他忘记我,让我们可以变成朋友,如果我那样希望的话。
到现在他还是只顾虑着我的感受。我在伤害他,而他允许我伤害他!
“苏西?”
“不要这样……”我哽咽出来。
“你在哭?不要哭。”
我深吸一口气。“说说你为什么喜欢我?我根本没什么好……”
他安静了许久。“我不知道。”
这是他沉默了一个世纪的答案——不知道?
“那一天,你记得吗?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在淡水街上,下午,有一点雨,你躲在咖啡馆的骑楼角落,眼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从你身边走过,你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么样地专注,那一瞬间,我像是被你的专注给凝住了,眼神移不开……”
我的记忆跟着他的叙述回到那个时候。“是的,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告诉自己,这绝对是一张令人难忘的男人的脸,尽避你快步走开,但是我没有办法忘记我看见你时的感觉,我想画你,你身上有一种冲突。”我咧开嘴。“我习惯到处张望,看身边的人,没想到后来你常常出现在我面前,我还以为你就住在附近。”
他没有住在附近。现在我们都知道了。
“那个小弟,真的是你侄儿吗?”
他浅浅笑出声。“他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我,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还以为那么多次的巧遇全是偶然。现在我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了。
“我只是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想再见你一面的心情,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也许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是我却觉得在那样的一眼当中,我的灵魂被一双陌生的眼睛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