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她还不够认识他,她自己渴望自由,不想放弃,便主观地认为他跟她一样,是为著可贵的单身生活而不愿套上婚姻枷锁。但如今这样的认知在智美的心中却起了剧烈的变化,她开始动摇。
博佳为什么答应跟她结婚?仔细想来,他似乎从未明明白白的跟她提过。
突然间,她感到既迷惑又不安。
察觉到电话那一头的静默,博佳关心地问:“智美?”
“啊,喔。”她回过神来,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博佳在等待著,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去。
话筒中,对方的呼吸声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两个人、两颗心,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接近。
唉……
博佳轻轻叹了声。“智美,挂电话了好吗?”
智美试著笑了笑,道:“别担心浪费我的电话费。”
“明天不是还要工作吗?早点休息吧。”
“可,我还是睡不著。”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智美愣了愣,然后说:“好吧,我想问你,博佳,你当初答应跟我结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博佳是猜出智美有心事,但他没想到智美会问他这件事。“你不以为我也是为了自由吗?”
“那是『我以为』,但,你是吗?”她发现自己正屏息著,肺叶疼痛,等待他的回答。
博佳不愿意再隐瞒,他也为了这件事而吃足了苦头,罪恶感侵蚀著他。而如今,该是坦白的时候了。他回答智美说:“我是,智美,我是为了自由,但我们两个对自由的定义不一样。”
智美疑惑地问:“那么你的定义是什么?”
“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吗?我曾经考虑过结婚,当时我也真的准备要结婚了……”他放任思绪回到过去的时光里,声音显得有些飘渺起来。
智美倾耳注意听著。
“五年前……我有一个论及婚嫁的女友,她怀了我的孩子……”
☆☆☆
博佳曾经有一个孩子?!
智美躺在床上,话筒丢在一边,已经挂断的电话传来急促的噪音。
她好一会儿不能思考,只能静静地回想著博佳不久前向她揭露的一个故事。
他说他利用了她。
智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一股酸涩的滋味从胃底蔓衍到喉头来,她呆愣愣地流了泪,直到电话那头再无任何回应,他说完了故事,他挂上了电话。
☆☆☆
“这是怎么一回事?”隔天,智美约了庞大姊出来,忍不住劈头便问。
庞大姊惊愕地看著智美。“你……你知道了?”
智美点点头。“博佳昨晚告诉我的。”
庞大姊忍不住垂下了头,叹了叹,又抬起头来,望著智美,握著她的手说:“那么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博佳伤得很重,可能到现在他都还没有痊愈。你不知道当你们结婚时,我跟老二和老三有多高兴!智美,你是博佳的太太,你答应我,千万要好好照顾他。个性上,博佳也许看起来很实际理智,但情感上他一直是我们庞家四个子女中最敏感的一个。”
“我还是不太明白……”智美悄悄地抽出手,将双手摆在大腿上。“为什么博佳的女友在怀了他的孩子后,反而不肯嫁给他?博佳爱她,不是吗?”昨天在电话里,博佳并没有把事情说得很清楚,她隐隐感觉他还是有所保留,显然有些事情是他不愿出息她知道的。
庞大姊想到这件事就觉得生气。她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气愤地说:“那个女孩是在利用他!”
智美不禁瑟缩了下。如果庞大姊知道她也利用了博佳,不知道会不会跳起来把她打扁?
庞大姊重重地叹了口气。“一知道那女孩怀孕,博佳立刻安排了婚礼,但结婚前夕,那女孩却跑掉了,原本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孩会这样,博佳一直不肯说,我是后来自己请人打听才知道的——她跟她的爱人没有办法生育,所以就利用了我弟弟,从头到尾,她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嫁给博佳,而博佳也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他喜欢上的那个女孩子,其实是个同性恋者……”
“啊,”智美不禁低呼出声。这就是博佳想要隐瞒的原因了,他在保护那个他曾经爱过的女孩子。
庞大姊就她所知的告诉智美:“那个女孩家世很好,知道她的家庭不能接受她的倾向,所以她找了一个男人作掩护,私底下与另一个女孩在交往。当时她们似乎打算私奔,大概是明白两个女人在一起不可能生育,所以才想藉著博佳……”摇了摇头,她说:“我不是那种不开化的人,在我的眼里,同性恋跟异性恋是完全平等的,但我实在不能不心疼我弟弟,那个女孩错在不该利用博佳,欺骗他的感情。”
“那么,孩子呢?那个女孩又到哪里去了?”
庞大姊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后来出国了,她是不是有把孩子生下来,我也不清楚……博佳或许知道吧,但他再也不提这件事了——他都肯告诉你了,他没跟你说吗?”
智美感觉有一把灰洒在她脸上,她灰头土脸地摇头。“不,他没说,他只告诉我一点点……”以及,他是为了想要给她自由,才答应结婚。因为给她自由的同时,也等於给了他自己自由。
智美乍听时不甚明白,现在她知道了。
他必定曾经困在剥夺了另一个人的自由的罪恶感里。也许那个女孩曾经求他放她走,不要再缠著她了。
然而,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怔怔地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心中充满了迷惑。
☆☆☆
后来,孩子流掉了……
庞博佳在病房外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著。
她躺在病床上,她的“她”则面色惨白地站在走廊的角落。
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他非常、非常地生气。她竟利用了他,而且还“利用”得
这么彻底。
若不是她在他们结婚前夕沉不住气,她逃了、她后悔了,她不能忍受嫁给他,她崩溃了,他可能会被她一直蒙在鼓里,永远也不会发现她其实另有所爱。她甚至可能会借著他不知情的掩护,继续与她的“她”来往,以避开世人的耳目。
发现她早已有计画想移民国外,带著他的孩子,与她的“她”在一起,震惊之馀,是全然的忿怒。在她与“她”私会的住处里,他们三人起了剧烈的冲突。
他的理智有一瞬间完全消失不见了,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跌了一跤,开始大量出血。
他的孩子……他才正要准备当一个父亲、一个丈夫,而他爱她。
紧急将她送医后,他渐渐冷静下来,一股绝望、哀伤的情绪吞噬了他,当医生出来告知结果时,他几乎无法支持住自己颤抖的双腿。
孩子流掉了……
他们之间也结束了。
“对不起……”病床上的她苍白著唇颤抖地说。
他掩面,哽咽的无法再说些什么。他无法原谅她,然而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是他害他们的孩子流掉的。
他想握住她的手说:“让我们重新开始。”
但她的手早已让另一个人紧紧地握住。他只能转过身,收拾起破碎的心蹒跚地独自离去。
从那一刻起,他的心中就有一分愤恨与罪恶感。
时间让愤恨的感觉渐渐淡去,但罪恶感却仍然藏在心中深处,时时要发作一回,让他即使被他所爱的植物朋友们围绕,也无法抹去心底那道几乎已经看不见的伤痕。
选择了他可以告诉智美的,隐藏了他不愿意也不应该说的,心头是好过了些,但如今,她会怎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