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迟疑地看著他光秃秃的头顶,怀疑这有没有可能是“国王的头发”,需要超凡的智慧才看得到?
他催促道:“请快一点,我待会儿有约会。”
“喔……”我用力挤出洗发精,怀疑待会儿怎么替他“洗发”。
这位先生一边看著今天的报纸”边说:“请小心一点,我的头发很珍贵。”
我睁大眼睛努力地想找出他珍贵的头发,终於,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在他的后脑勺找到了三根。
三根!真正弥足珍贵。
我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三根看起来颇为强健的头发。
四十分钟后,我送走这位“三毛先生”,其他暂时没事的设计师跑来搭著我的肩,把我拉到一旁,小小声地说:“哪里来这么个稀奇古怪的人?”
我张大著眼睛看著他们,疑惑地问:“你们以前没遇见过类似的吗?”
他们哈哈大笑。看来也是各有一番奇遇。
吃这一行饭,本来就免不了必须和各式各样的人接触。
我早有心理准备,但从未预料到,只不过才进行到第三位客人,我就已经遇上了三种不同类型的怪客。
第一位是善变的中年太太。
第二位是失恋的爱哭小姐。
第三位是弥足珍贵的三毛先生。
现在是我的轮休时间。在休息室里,大家讨论著我这三位客人,个个笑翻了天。
六号设计师Pitters扔给我一罐冷饮,笑著说:“加油了,Joria,我们都期待著你下一位客人的精采表演。”
我拉开易开罐的拉环,喝了口柠檬水,微笑地说:“谢谢,我也很期待。”
☆☆☆
从她的用字和发言的状况里,我可以想见别姬正捧月复狂笑著。
靶染到她的愉悦,我问说:“怎么样,我这一天过得还算精采吧?”
别姬没有立刻回应,我猜她还在笑。
又等了一会儿,萤幕上传来她的回应:“霸王,你真是有趣极了,如果我是天方夜谭里的苏丹,我一定会舍不得杀掉这么会说故事的妃子。”
我笑著说:“这表示我可以活著见到明天早上的太阳喽?”
她回应道:“我想这表示,我可以体会故事里的苏丹主何以舍不得杀掉他那擅长说故事的妃子了。男人很难不去爱上一个他认为生动有趣、生活里充满了故事的女人。”
这是什么话呀?我怔愣半晌,想了想,调皮地带著玩笑的意图问:“那么,相对地,这表示你别姬已经情难自已地被我这个霸王所吸引喽?”
别姬那抹莹蓝色的光影在萤幕上十分醒目。
她淡淡地说:“霸王,你的确很吸引我。”
我揣测别姬的言下之意——但是在网路上所建立的感情是脆弱的,它不够真实,甚至可能只出自於单方的幻想。
我不愿意把这种期待又怕受伤害的感觉当真。
因为它不是真实的。
我希望别姬也能够这么想,因为我是这么认为。
她说:“我跟你说恭喜了吗?”
“嗯哼?”我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她继续说:“恭喜你,十一号设计师,从今天起就是一个新的开始了,你准备好面对明天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了吗?”
好大的一个期许呀,我暗自想道。我心头暖意十足地回说:“是的,我会准备好面对明天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毕竟我从来就不曾没有准备好过,不是吗?
我的准备,就是没有准备。
我面对的方式,只是接受,接受而已。我坚强,不是吗?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总会接受它的,然后去面对。
“很高兴知道你准备好了,因为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我好奇地问。
别姬卖关子地说:“霸王,先深吸三口气。”
好,深吸三口气,我看见她打出:“我要回台湾了,你想要见见我吗?”
什么!我一口气差点梗住。
别姬要回台湾了,还问我想不想见她?
别姬看不见我千回百转的心思,她继续说:“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但我对我认识三年的霸王可是相当好奇,我想见你,你愿意跟我见个面吗?”
见面?让别姬知道现实中的我是多么地平凡、不堪、无聊?让她知道霸王不过是个幻影,隐藏在它面具下的真人真事根本不值得她投资三年的时间来陪伴?
天啊,见面?我想都没想过。
我当然好奇别姬在真实世界里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想她必定如我所认识般幽默风趣、例落直爽,但……好奇归好奇,我永远不会与她见面。
见面了,好奇心是满足了,可要是就此失掉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对象呢?
太划不来了。
出於很自私的原因,我不会跟她见面的。
“霸王,你的答案呢?”她问。
我飞快地告诉她我的答覆:“别姬,请务必原谅我,我不能够与你见面。”
“不能够?”
我叹了口气道:“正确的说法是,我不愿意。”
别姬沉吟良久。“为什么不愿意见我?”
我老实地说:“我怕你会失望。”
“失望什么?”
显然她决心把事情弄清楚。
我说:“你知道的,网路是不真实的世界,与真实世界有著隔阂,现实里的我……非常不擅於言词,你会失望……”或者我会失望。现实里的真实有时候会教人更为沮丧。
“很难令人相信,在我看来,在言词方面,你相当有潜力。”
我急躁地说:“所以我说真正的我会令你失望,我不想失去你。”
别姬说:“换句话说,你认为你我见面之后,我会疏远你?”
我忧虑地说:“或者是我疏远你。别姬,我不希望这种情形真的发生。”
“我认为……你太过保护自己了。霸王,为什么如此畏惧受伤?”
我瞪大著眼看著别姬传给我的话——
我畏惧受伤?
我否认道:“我并不畏惧!”是吗?那么我的手指为何在颤抖?忽略它,我说:“你不要妄加猜测,我只是想预防一些可能的尴尬情况发生而已。”
“我直觉认为你没有说实话。”
“别姬……”
“你告诉我那么多,我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你在害怕,或者……畏惧些什么?”
“别姬……”不要这么了解我,我恳求地道。
“我猜对了吗?”她不理会我,继续发表高论。“有时候你令我迷惑,你坚强——你总是有意无意地透露这一点。但是霸王,你真的如你所给人的印象般那样地坚强吗?”
不要试图剖析我。我无声地呐喊著。
“也许你真的是,我无意质疑你,但你总是——”
我阻止她继续透视我。“可否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别姬顿时沉默不语。良久,她说:“我不想道歉,你明白为什么。”
是的,我明白。该道歉的人是我。这一段关系里,我是话比较多,又比较不诚实的那一个。别姬不需要向我道歉。
她说:“我很想对你生气,但我不认为这会有助於事情的改善。”
我松了一口气。“谢谢你的体贴。”
“你跟三年前一样——”我感觉得出她的失望。她说:“你躲在你封闭的壳里不肯出来,像一只臭掉的鸡蛋。”
我失笑。好严重的控诉,但比喻得如此恰当。“我想我不能反驳。毕竟,在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经是个臭蛋了,你不能要求一个早已死亡的胚胎孵出雏鸡来,是不?”
别姬飞快地打出一行字:“你知道吗?这就是我不忍对你生气的理由。”
我自我解嘲道:“因为没有人会对一只臭蛋生气?”
别姬出乎我出息料之外地说:“不,是因为在已经受伤的伤口上洒盐,是一件不道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