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到义大利,十一月就过了三分之一。
我的任务是去熟悉一个我原来陌生的地方,当我已走遍了南法国每一个小城,再无理由待下去,便是告别的时候了。
我在我的札记上记著这么样的句子——
旅行,就如同把一个陌生人变成你的朋友,陌生人不会让你惦记,朋友却会。告别朋友令人伤感,然而世上毕竟没有不散的宴席。有心的人,容易哀伤!
在我发现我快要熟悉这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时,我便急急收拾行囊踏上另一个旅程。在一块土地上产生归属感是不智的,因为总有一天必须要离开。
我不让自己太容易对一个暂时停留的地方产生过多的情感,唯有如此,必须离开的时候,才不会太难过。
§§§
十一月中旬,从米兰南行,途经威尼斯和佛罗伦斯,到罗马时,已经是十二月中旬。
十二月,在义大利的比萨店里吃义大利面,看义大利的男人。
全世界最风流惆傥的男人就在这里,我赞叹地想。
比较过去走过的几个国家,不拿东方人和西方人比,法国男人和义大利男人同样具有吸引力,但法国男人浪漫之馀,仍保有一种贵族式的优雅,用画来比喻,就像是“浪漫派”;相较之下,热情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义大利男人就像是褪去了一层礼仪外衣的“野兽派”,既热情又大胆无比。
义大利男人的轮廓非常鲜明好看,浑身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与魅力,如果他们不如传闻中那么声名狼藉,我想我会很愿意与这里的帅哥们来段异国恋。
罢出车站的时候,我就被一名黑发帅哥追著跑,拒绝他的热情可费了我好一番力气;走在街上,每个男人都对著我笑,让我急著想找镜子照照,看看我是不是变成了个大美女,否则怎么满街男人都追著我跑?
然而我还是我,才刚刚白回来的皮肤又晒黑了些,不擦胭脂,也不扑粉,简简单单的一个齐亚树,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恐怕法、义这两国男人殷勤的态度真要宠坏了我。
斑朗秋要我“再爱一次”,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做到。爱一个人是那么样地辛苦,而我至今依然没有遇到令我真正心动的人。
填饱肚子后,付了钱,离开餐馆,我拿出背包里的地图边走边看,边将几个短程景点的位置记下来。
罗马街上游客、行人如织,记下共和广场的位置后,我将地图收回背包里放好。再抬起头辨认所在方向时,几个穿著破旧的吉普赛小孩张著一双双乞怜的眼睛来乞讨,我本想置之不理,但又没办法当作真的没看见。这群流浪的孩子看起来是那么样地缺乏关怀及安全感……一时恻隐,我掏出口袋里剩馀的里拉递给其中一名小孩——
突然,一只大手握住了我的,硬把我往后推离那群孩子,我瞪大眼睛,看著捉著我的大胡子男人。
“山卓!”
“嗨,姑娘,又见面了。”他一边推著我走,一边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我若不走就会被他推跌倒,只得由他摆布。
我们一直走到另一条街上,山卓才停下来。
“怎么回事?”我问。
他不高兴地看著我说:“姑娘,你实在太不当心了。”
“我?”我指著鼻子问。“我不当心?”我做了什么?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差点被扒了?”
我一听,又是一愣。“被扒?”我脑筋一转,想到那群吉普赛小孩。“他们?”
他抿抿嘴说:“就是那群吉普赛小孩——他们是受过训练的小偷,通常三、四个一群,其中一、两个会假装跟你要钱,其他人就趁你不注意时模走你的钱包。”
“啊。”我恍然大悟,急忙低下头检查放在拉链口袋里的皮包还在不在。当我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的时候,我脸都白了。
“在这里。”
山卓晃著手里的小皮包,我抬头一看,才松了口气。
“以后可别再这么不当心了。”他又嘀咕了一阵子才把皮包还给我。
我只能频频点头,说:“是,是,受教了。”好险,其他皮包都可以丢,就是这只皮包不能丢,里头是护照和美金,要弄丢了,我麻烦就大了!靶谢山卓大叔。
山卓带我往一条巷子里走。
巷子里不像大街上那样嘈杂,两旁都是门,显然是住家。
一放松下来,我问:“真巧,没想到会在义大利碰面,你也是来旅行的吗?”
山卓搔搔胡子,笑说:“不,我住在这里。”
“耶?”山卓来义大利定居?
山卓笑了笑,推开其中一扇门,朝屋里喊道:“艾莲娜,我带了客人回来。”
楼梯上探出一张脸来。好一个标致的女郎。
我笑了,知道了山卓住在这里的原因。
他们是情人。
平常没有工作的时候,山卓就会来这里。
不过,今晚是最后一夜。
明天山卓要出发到北欧去和他的工作夥伴们会合,他们要在芬兰西北方与瑞典、挪威交界的Kilpisjarvi拍摄北极光。
山车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听见我说:“好。”
§§§
那一晚,我怕打扰到艾莲娜和山卓这对情侣相聚的宝贵时光,用完晚餐后便匆匆告辞,去准备前往北极圈的御寒物品。
苞山卓一道前往芬兰,意味著将能够见到高朗秋和其他人。
自从巴黎分别以来,又过了三个多月。以往我们总是不期而遇,不知道对方又流浪到世界上的哪个角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相见。
在旅途中,我不只一次想像,再一次我们天涯相逢的情景——
也许某一天,我走在一条曲折的小径上,转进前方一个弯道,我便看见他。
又也许某一天,故事到了尽头,我蓦然回首——
然而一直以来,所有的相逢都不是刻意的,正因为不刻意,所以当山卓问我要不要一道走,而我说“好”时,我才猛然发觉,这个刻意的“好”字里头,竟然蕴藏了几分思念。
为这几分思念,夜里我难以成眠。
安眠药恰巧吃完,又忘了去买,我只好眼睁睁地瞪著天花板,看天色从暗转光,一夜没有睡。
山车一大早来旅馆找我时,我已经梳洗完毕,整装待发了。
我们搭机去赫尔辛基。
悲惨的是,飞机起飞后,我的恐机症又发作了。
山卓见我一副快要晕过去的鬼样子,担心地叫了好几个空姐来。
她们给我戴上氧气罩,又给我按摩,但我这毛病是心理问题,给我再多的氧气我也吸不进去。
山卓担忧地直唤著我,我两眼泪汪汪地看著他的大胡子。
深呼吸呀!
在快要休克时,一句存档在记忆里的话语飘了出来,在我晕眩的耳里不断地重复——
深呼吸、深呼吸……
下意识的,我用力地吸了一口纯氧,即将爆炸的肺得到它需要的氧气后,又恢复运作。危机解除。
我倒在山卓的怀里,为一种需要宣泄的不知名情感,低声啜泣起来。
这一回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经验,真正治好了我对飞机的恐惧,然而此刻我并不知道——我是在后来搭飞机时,因为没再有过类似的糗况,这才蓦然醒觉,他的一句“深呼吸”成了我久病的良方。
我这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对於什么,总会慢半拍。
§§§
山卓跟其他人约在Kilpisjarvi的一家旅馆碰头。
因为道路冰封的缘故,我们到达的时间比预定时间晚了一天。
Kilpisjarvi位於北纬六十九度,地处偏远,我们到达时,这个地方正在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