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五月初就准备离开,但我委托当地旅社替我办的纽西兰签证迟了几天才下来,所以离开的时间比预估的晚了些。
我利用这几天来写稿,写完了就用e-mail寄给公司。有一度我几乎忘记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幸好我终究想了起来。
在纽西兰我只待了十来天,其中有一半的时间花在拜访它周围的小岛。
我在澳洲的时候天天晒太阳,却没有晒伤,来到纽西兰时,天气转阴,我一时大意忘了防晒,结果才一天光景,我的脸就红得快月兑皮了。
我是带著晒伤到印尼的。
这里的赤道型气候跟大洋洲又不太一样,它没有季节变化,只有早晚温差。
一个多岛的国家,著名的观光胜地峇里岛近年已被大量游客攻占。
当地的妇女原本是果著上身的,没有穿衣服的她们在自己的岛上绝对不会招来异色的眼光,这是个绝对自由的人间天堂。
然而随著观光产业兴起,大批的游客却无法用单纯的眼光来看待她们赤果的胸脯,女人被迫穿上衣服,以杜绝外地游客的异色眼光。
文明社会向来习惯把单纯的东西变得复杂。
许多年前,一个欧洲画家来到这个岛上,惊讶於这片土地的淳朴之美,他替一位照顾他在此地生活起居、名叫波丽的少女绘像,在画画的过程里,画家爱上了她——
我在市集里听到这个故事,讲故事的人没把故事讲完就离开了,我试图揣想画家与少女后来的遭遇,但发现想得到的都是悲剧性的结尾,便放弃不再想了。
不管画家和少女后来如何,起码我对他们的印象是停留在一个男人坠入爱河的纯粹喜悦,而不是死亡与分离。
我在岛上的休闲饭店住了四天,这四天我最常做的事是躺在洁白的沙滩上发呆和看来来去去的人,猜想著他们来自什么地方,又为什么原因而来。
第五天,我将大多数行李和手提电脑寄放在饭店保险柜里,只收拾了几件轻便的衣物和必备药品,便跳上一艘开往婆罗洲的船。
婆罗洲保存著大片原始的热带雨林,是不适合在文明社会里生活太久的人们进入的世界。
到印尼之前,我在纽西兰的医院里注射了疟疾的疫苗,希望这能帮助我从雨林里平安出来。
我打算展开一趟原始之旅,但不意味我想染病於此。
我背著行李上了船。这艘船是普通的渔船,不是游艇或邮轮之类的,驾驶员是当地的渔民,我给了佣金,要求跟他们同行。
船并没有马上开,问了一个略懂英文的船员,他告诉我,要等另一群人上船才会开。这艘船本来是那群还没上船的人包下来的。
我走到遮阳蓬下等待,猜想待会儿是谁会来。
有人打开了船上的收音机,音箱里飘出一个南洋女子的慵懒歌声,懒洋洋的天气与懒洋洋的情调,令人不禁想闭上眼睛,在随著海浪摆荡的小船上飘。
我躺在船蓬下方的一张摺叠椅上,闭著眼,尝试用触觉感受温度和风,用嗅觉感受海的咸味以及在阳光下蒸腾的汗水,用听觉感觉身边人们杂沓的脚步声和他们声音里的情绪——这些是我张开眼睛时所无法感觉到的,我讶异世界竟然有如此多的面貌。
船身在摇晃,或许是因为有一波浪打了过来,硬底的鞋底踩在木造的甲板上,宣告外来客的来临。
在一声声搬运物品的吆喝声中,我知道我们等的最后一群上船的人到了。
人数不少,我听见几句英文飘荡在闷热的空气中。
我好奇地睁开眼睛,戴上一顶我刚买不久的大草帽,走向前头的甲板。
一群高大的外地人搬著沉重的箱子陆续登上船,询问之下,才知道那是美国某影片制作公司的外景队,他们制作的影片性质有点像是Discovery国家地理频道常播的那种。
他们也是要去婆罗洲吗?他们去那里拍摄什么?
我好奇地在甲板上张望,大胆地打量著这群年龄大约介於二十到五十之间的外国人。说来好笑,在印尼这个地方,我也是外国人,然而我自己却没有身为“外国人”的自觉,看到肤色、发色不同的人种,直觉就将他们划分归类。
似是察觉到我打量的目光,一个穿著短袖卡其衬衫和长裤的金发男人朝我投来一个友善的微笑,然后他就走了过来。
“嗨,你好,你看起来不像本地人,我不知道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人搭这艘船。”
我用英文说:“我也不知道,船长大概是认为多载一个乘客就可以多赚一点燃料费。”
“该死,我早知道他们嫌我们付的租金太低。”他笑道:“我是大卫·道格拉斯,你可以叫我大卫。”
我说:“我是齐亚树,是中文名字,你可以叫我『小姐』或是『女士』。”
他大笑出声,伸出手握住我的,接著绅士地吻了一下。
“很荣幸认识你,女士。”他顿了顿,眼中跳出一抹顽皮,他突然改用中文说:“不过我懂中文,所以我会叫你『亚树』,希望你不会介意。你来自香港或是其他地方?”
我笑了,用我许久没听见的中文说:“我不会拒绝一个将中文说得如此字正腔圆的金发师哥。嗨,大卫,很荣幸认识你,我来自台湾。”
就这样,我交到了一个朋友。
旅行有时候会让人很容易交到朋友,也许不见得知心,但都是非常温暖的那一种。
大卫很快地将他们其他成员一一介绍给我。这群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不等的男人竟然没有一个来自相同的国家!
金发的大卫是美国人,旧金山出生,年纪在三十上下。
蓄著一把大胡子,身材像熊一样壮硕的山卓来自爱尔兰,今年已经四十六岁,是成员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皮肤较白、头发偏褐色的法兰克年纪只有二十六,比我小一岁,他在瑞士出生,却在法国成长。
还有一个成员在岸上还没登船,大卫说这个人跟我一样是黑发、黑眼的东方人,也来自台湾,不过目前并不住在那里。
所以这个team简直就是一个联合国,而且他们都未婚。
大卫告诉我,他们正在为全球各地的热带雨林拍摄记录片,上个月他们才刚刚结束在亚马逊雨林里的探险,略事休息后便飞来印尼。
他们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组合,我好奇地想看看那个最后登船、与我有著相同发色和眼睛的人。
“是史帝夫,他来了。”大卫在我身边说。
我往大卫指示的方向看去时,史帝夫已经登船了。
他戴著一顶宽边帽子,身上穿著一件棉质T恤和洗到泛白的牛仔裤,脚上则踩著一双有多处磨损的短统靴,的两条强健办臂被太阳晒得黝黑。
他背对著我跟他的同伴在说话,距离太远,阳光太炽热,我拉了拉帽沿,希望能让视线清楚一些。
大卫突然喊了一声:“史帝夫,来一下,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史帝夫正在叫船长开船,船开始移动以后,他迈步朝大卫和我走了过来。
他迈步的姿态放逸不羁,宽大的帽恰在他脸上造成一道阴影,在阳光下,我只看得见他那张似乎惯於讥诮的薄唇和下巴。
这个叫作史帝夫的男人让我不舒服。
我绞著手指,等著迎战可能到来的攻击。是的,攻击。我的直觉警告我,这男人攻击性太强。
他终於来到我面前,用他的身高带给我某种压迫感,我不服输地仰起下巴,正巧看见他伸手摘掉他那顶碍眼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