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如何,我的确是欠她一个交代。我说:“时间会改变很多事,你到加拿大的第二年,我爸妈和我小弟搭机出了意外,我失去了他们,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我不十分想回忆,但如果你坚持,我还是会告诉你。”
米虹讶异地睁大眼。“伯父他们……过世了?”
我吞咽了下,点头。“空难。”
“我的天……”米虹握住我的手。“我很抱歉,亚树,我真希望那时我能在你身边。”
我拍拍她,摇头说:“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是啊,都过去了,如今还能勾起伤痛的,也只剩我自己的回忆而已,只要我不去想,心口就不会感到莫名的抽痛与空虚。
我握住她的手,说:“我应该主动跟你联络的,但那时我实在没有办法想那么多,请你原谅我。”
米虹伸出手,将我一撮掉到额前的发丝拂到我耳后,再拥住我的肩,让我的头靠在她纤细的肩膀上。我们俩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我放任自己靠向米虹温暖的怀抱,汲取她所给予的温情。我很想哭,但我终究没有。
稍后我们谈起了近况,我告诉米虹我的工作和我目前的住处,米虹则告诉我过去这十一年来她愿意与我分享的一切。
米虹结婚了,她也离婚了。
我想安慰她,却又迟疑。她看起来不太像是需要人安慰的样子。最后我只是说:“如果你需要,我的肩膀随时都可以借你靠。”
米虹笑了。
“我不难过,真的,至少现在不——我们离婚的原因是因为我发现我并不真的爱他。”她看著我的眼说:“亚树,我真的不爱他,已经不爱了。”
我蓦地了解到:我们分别太久,过去纵有伤痛,也都是过去的事。时间会治愈心灵的疮口,而最难熬的那一段,早晚会结束。
真的,都会结束。
我讶异地发觉到,原来这世间真的没有永远。
一切都是短暂的,朝来夕去,万事无常。我突然无法定位自己,我看著咖啡杯里的残渍,眼前一片空茫,我迷失了,我掉落——
迷雾散去,我瞧见米虹关切的眼神,她朝我伸出手,但我没捉住。
§§§
“亚树,你醒醒。”
我申吟一声,挣扎著掀开沉重的眼皮。
一睁开眼,就看见米虹。
环顾四周,我问:“这是哪里?”
“我下榻的饭店。”米虹拿开我额头上的湿毛巾说:“亚树,你吓坏我了,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昏倒?”
我从床上坐起来,疑惑地说:“我昏倒了?”怎么会?
米虹倒了杯水给我,看著我,忧虑地说:“我在你皮包里找到一瓶药,那是什么?”
我的药……我沉吟半晌,才说:“只是普通的安眠药,我睡不著。”
“多久了?”她问。
我皱著眉想,“最近两、三个月吧。”
她抚著我的眼圈,又问:“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
我摇头说:“我有吃药,我有睡。”
“没吃药就睡不著吗?”
“会作梦。”
“梦见什么?”
“坠落,一直坠落。”有时候我会被自己的尖叫声吓醒,醒来以后,就再也睡不著,睡眠品质非常的差。
“有看过心理医生吗?”
我摇头。“没那么严重,只是睡不著而已。”
米虹在床沿坐下,搂住我。“亚树,我担心你。”
“我真的没怎样,很多现代人都有失眠的毛病,不差我一个。”
“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我耸肩。“现代人哪个压力不大?”人越贪婪,就越多;一多,压力就大,一切都是自找的。
米虹看了我好一会儿,突然握住我的手,说:“我继承了我爸在加拿大的公司,这趟回来是来洽公的,我后天要回加拿大,你要不要跟我一块走?我可以帮你申请移民。”
我讶异地问:“走?离开这里?”
她点点头,说:“我有能力照顾你,你可以来我公司帮我。怎么样?你考虑考虑。”她环顾了下四周,叹息似地说:“台湾不易居。”
的确。台湾物价消费虽然比不上世界其他各大主要城市,但物价依然年年飙涨。股市崩盘、地震频仍、社会贫富不均、政治糜烂,一个封闭式的海岛型社会,给人一种窒息、受限的感觉。台湾的确不适合居住,但还是有许多人一辈子住在这里,怪哉!包括我在内。
“太突然了。”我对米虹说:“之前我从没想过要移民,而且我对你们公司的业务也一窍不通,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去了只怕给你添麻烦,还是算了吧。”
听了我的答覆,米虹一脸失望地说:“难道你想一辈子困在这座岛上,不想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不是不想,而是没有那个能力;我怕高,不敢搭飞机。”从台湾飞加拿大不是一段短线航程,只怕我还没到加国机场,就吓死在飞机上。
活到二十六岁,还没出过国,主要是为了交通工具的问题。
米虹笑说:“这是可以克服的心理障碍。”
“但我并不想去克服。”我老实地承认。
米虹说:“亚树,你知不知道,你越逃避,你就越容易受伤害,你在这里永远都无法真正复原,你的伤痕太深。”
这是事实,我知道。“但我还能够承受。”
她反驳:“如果你能,你不会需要安眠药。”
我低下头。“睡不著有很多原因,不一定是你想的那一个。”
“不然你认为是为了什么呢?”
“噩梦啊,我刚说过的。”我看了看表,藉口时间已晚:“夜深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刻意回避,米虹也拿我没办法,她问:“你真的不跟我走?”
我摇头。“现在的生活还没有到达让我无法忍受的地步,我不必离开。”
米虹失望地说:“我以前认识的齐亚树不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记得她梦想飞行,她是一个勇敢的冒险者。”
我静静地说:“以前可能是,但现在肯定不是。”现在的齐亚树是一摊千年不流动的死水。
“我很失望。”她说。
我说:“我也是。”我拿起皮包,站了起来,穿上鞋。“我走了,再联络。”
米虹跟在我身后,说:“随时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
我不可能会改变主意。我走了。
§§§
米虹离境那天,我去送行。
她搂住我,说:“我等你来。”
我摇头笑笑,什么也没承诺,只说了一句:“保重了。”
米虹离开后,不知又过了多久,我依然过著一成不变的过去式生活,时间的移转对我来说,不再有任何意义。
我真的、真的是一摊死水,直到那一天我的门被敲响。
那天我刚下班,从冰箱里拿出冷冻食物,准备将就著吃一顿晚餐。
冷冻面条才刚下锅,大门就被敲响了。我的门铃已经坏了许久,一直没找人来换修。
我本来正瞪著下锅的面条在滚水里沸腾,急促的敲门声吓了我一跳,我开了火,跑去应门,心想:假如我晚些去开门,门板会不会被敲破?
“是谁?”我问。
门外的人并没有回答。我的门没有窥孔,不打开就无法知道是谁,我迟疑了片刻才将门拉开一个缝,而所见,令我僵在当场。
门外那梨花带泪的美丽脸庞尽避有些憔悴,但还是美丽的,这张优雅高贵的脸,我只消看一眼就不可能会忘记。
是她!那个如玫瑰一般的女子。
荷丽——家豪所爱与所选择的人。
大门洞开,我愣在门边,脑中一片空白。
她先开口说话,流著泪说:“他……”
我像留声机似地重复著她的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