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在我心底撩起一阵涟漪。我是浮云?我有漂泊的灵魂?我茫然地看向雅各,又随著他的视线看向小院中央的那堆火。
我是浮云?我摇摇头,说:“不,我不这么认为。”但我要怎么解释体内常涌现的那股仿佛永远也无法平息的冲击与渴望?不,我不渴望流浪,我所渴望的是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此栖息,不再离开。何况我是那么样的畏惧飞行,我怕高呵。
“谢谢你的花,”我说:“而我无法留下来的原因是因为我不属於这里。”
我曾经属於一个人,但如今,我什么也不属於。一股强烈的空虚几乎将我淹没,我赶紧收回心神,将注意力放在唱歌的阿美族少女身上。
年轻的他在我耳畔低语:“我叫澜沙,希望你能记得我,请你记得,请你……”
我回过头,握住澜沙粗糙的双手,紧紧的握住。
“不,忘记我,请你,拜托……”
记得一个人於我来说,总是那么痛苦、失落的。
啊,相忆不如相忘。
第三章
回到城市,回到熟悉的工作岗位上,已经过了两个星期。这期间,每有人问起过去我消失的那一段日子发生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我皆一笑置之,轻描淡写答说:“只是觉得日子闷,出去走走而已,没什么。”
是的,没什么,千言万语不若一句话就这样。
我不是小说里白裙飘逸、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主角,我得工作,不然就没饭吃,现实不容许我成天伤春悲秋。我放逐过一段时间,不管心中的伤口治愈与否,我都得回到现实里来,重新面对茶米油盐的逼迫。这就是人生。
而过去那些心底的情感变化,不足为外人道,即使说了,也没人懂,只是浪费口水罢了。
一趟旅行回来,我变得更加不爱说话,常常一整天,我只是看稿、圈点错字或文句。
我不爱修改别人的文字。语言这种东西很妙,它完全没有章法,也没有逻辑可言,只有习惯成自然。每个人所处的语言环境不同,在书写时,自然就形成饶富个人风格的行文方式。我特欣赏这些文字有风格的作家,他们的文字或冷或热、或浓或淡,但都独树一格,令人赞叹。
然而罗曼史这个圈子深受市场的影响,这是颇无奈的事实。有时为迁就市场的反应,我们常得牺牲掉一些较纯粹的东西,但又不愿意太过妥协,所以在通俗与精致之间,那把尺,衡量得非常辛苦。
我品尝著字里行间所流露的情感,流连在其中,无法自拔。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一个个离开出版社,回家相夫教子去。我翻了翻手上厚厚的一叠稿,还剩一半左右,便决定把手边的稿子看完再离开。
独身就是有这种好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全然没有拘束,更不必向谁报备,真正自由,虽说有一点寂寞……
我甩甩头,把那份落寞丢开,专注於手边的稿子。一个小时后,我读完稿,把它往二审的桌上摆,然后又捉了另一份稿子塞进皮包里,准备晚上睡觉前看。
老编的小办公室仍亮著灯,我走过去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回公寓的,我先在饭馆里吃了碗面,之后在市区里晃了一会儿,看看百货公司的橱窗摆设和当季的新装。
我走马看花,并不特别留意什么,直到一家喜饼店的橱窗摆设吸引了我。我趋前一看,发现橱窗里放置的是一套古代的嫁衣,凤冠霞帔、精绣嫁裳,真是美呆了。我不知我在橱窗前站了多久,直到有人拍了我的肩,我才回过神来。
“亚树……齐亚树,是你吗?”
我回过头,看向叫住我的人,心头一片困惑。她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是……”
“真的是你!我果然没认错人。”她兴奋地拉住我的手,急切地道:“你好吗?好久不见了,你最近好吗?”
我眯著眼,看著她姣好的脸庞,脑海中浮现一个人名。“米虹……你是王米虹?”我的天!好巧。
她用力地点头。“是啊,就是我,真的好久不见了,没想到我才刚回台湾,就在街头遇见你,真巧。”
我打量著她时髦的装束和外表,难以置信地道:“我的天,你变了好多!”
她也打量著我,笑说:“但你还是认出我了。我们多久没见过面了?八年?十年?”
“十一年了。”我说。
“可见这十一年来,我们都没改变多少,否则要一眼认出对方,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说。
“你看起来真变了好多,要不是你先叫住我……”街上行人太多,我根本不可能去留意每一个经过身边的人,自然也不可能认出她。
米虹笑说:“老实讲,我刚还真怕认错人呢,你看起来也跟以前差好多。”
“那是当然的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也都老了——但是这句话我保留。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听见自己芳华已逝,自觉已老,纯粹是心境上的问题。我看著浑身散发著自信与光采的米虹,心想她应没有年老的疑虑,这是好现象,我时常觉得自己未老先衰。
尽避不觉得自己老,米虹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挑眉,她耸耸肩,笑著伸出手臂搂住我,说:“我的好友,亚树,真高兴见到你。”
我回搂了她。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是叙旧谈话的地方,我带著刚回台湾的米虹往一家我近来常去的咖啡馆泡。
台北东区的“夜猫子咖啡馆”有两个丰姿绰约的女老板。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除了点咖啡以外,也从没和她们交谈过,但我带著米虹进去咖啡馆时,看到其中一位老板,她送来menu,颔首向我一笑。我觉得很窝心。
这里不论气氛、音乐、咖啡,或者是主人,都给我一种温暖的感觉,米虹立刻也察觉到了,她吹了声口哨,说:“好正的地方。”
我点了一杯义大利特调,米虹则点了一杯摩卡。
热腾腾的咖啡很快就送上桌来。我们坐在窗边,密闭的大片玻璃在夜色的衬托下,宛如一面明镜,将我的疲惫与对生活的厌倦、烦闷,毫无遗漏地映照出来。我讶异地别开脸,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米虹身上。
米虹是我国中时的知交,那时我们时常分享彼此的心情与对未来的憧憬。
但国中毕业后,米虹与家人移民到加拿大,我们从此没再见过面。
米虹移民之前,我们曾约定要时常通信,而而且一年聚一次,头一年她回来台湾找我,次年就换我去找她。
然而头一年米虹才刚到加国,很多事情还没安顿好,无法回台湾。
第二年,我的家人坠机过世,我顿失依靠,在台湾没有其他亲近亲人的我接受了近半年的心理治疗后,因因为成年,由政府指派一个法定监护人负责观护,后来我搬离原来的住处,也就此与米虹失去联络。
虽然我搬了家,但米虹并没有,我若真心要找米虹,绝不会找不到,但那时我心灰意冷,凡事提不起劲,我连试都没试,便与过去斩断一切联系。
我愧对我们的友情。
米虹说:“过去几年,我回来过台湾几次,但都来去匆匆,没有时间停留。我寄给你的信在我们分开的第二年后就被退了回来,你是不是搬了家?为什么没有与我联络?”
我面有愧色的搅动著咖啡,犹豫著该怎么告诉米虹。
毕竟分别了十一年之久,我们的生活已相距太远,我不知道此刻我与米虹的心灵能有多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