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成了她的临时避难所。她的世界一团混乱了?捣住脸,她不哭,只是痛苦,苦楚一吋吋侵蚀她的心,她被困住、被压扁了,她喘不过气,心脏被拉扯撕裂。
“妳要继续折磨自己吗?”不知何时,白雒意跟着她进入楼梯间。
她抬头,冷笑。谁喜欢折磨自己?
“妳很清楚,以谦的病是长期抗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治愈,妳不能比她先倒下去。”白雒意说。
封铃凄凉一笑。有他们在,她倒下去有什么关系?
“妳知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很不好?气喘又犯了吗?”
她的情况从没好过,有没有犯气喘都一样。
“为什么不吃不睡?妳是最糟糕的照顾者,妳想以谦替妳担心吗?”
她怎吃得下、睡得着?
她只想盯着女儿,天天看、天天碰,她不确定,以谦还能当她多久的女儿。一个有财力、有婚姻的父亲,比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母亲,更能让检察官青睐吧?打官司,她是输定了。
白雒意拍上她的肩膀上,柔声问:“妳到底在想什么?可以让我知道?”
她要是能够理出头绪就好了。叹气,她抬头,轻道:“我没事。”
“妳不高兴我们疼爱以谦?”
是不高兴,但她无权承认。摇头。
“妳恨关帧?”她有资格恨他,独立、生子,对一个少女而言,太吃力。
他说错,恨是一种需要立场的东西,她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妳不说出来,没有人知道如何帮妳——我们不能谈谈?”
何必谈?她已开始逼自己妥协,逼自己相信以谦跟着关帧才是正确安排,她供不起的,他给得轻易。
“谢谢你,我很好,我只担心以谦的病,恳求你,把她的病治好,她真的是个很棒的女孩。”
她轻描淡写把他的担心放逐关外,垂着双肩。未来啊……不在她能规划的范围内。关心,不需要。
以谦被压在手术台上,四个护士用力压住她的身体,要她不能扭动。
她像只无助的小动物,双眼充满惶恐。医生手上的大号针筒,缓缓插入她的脊椎,要抽取她的骨髓做检验,检查化疗对她的血球变化有没有疗效。这是不能麻醉的,以谦痛得大声哀号。
医生对她说:“不要哭、不要动,要是没成功,还要再痛一次。”
以谦多聪明啊,她当然知道失败要重来一次,她当然知道扭动身体会增加困难度,可那种痛怎能忍得住?
许多病童的家长在看见这一幕时,放弃治疗。更多的家长在这时候歇斯底里,疯狂喊叫。孩子身上的痛,痛入父母心啊!封铃知道以谦拚了命在忍耐,知道她宁愿咬破嘴唇,也不让母亲知道自己好痛,要不是忍不住,她绝对不会哭……
必帧蹲在以谦面前,牢牢握住她的手,不停对她说:“乖女儿,看着爸爸的眼睛,不要转开,认真看我。”
她很努力看了,但噬骨的疼痛让她无法停下号哭。
封铃终于明白,为什么父母亲会在手术室里崩溃,这种惨绝人寰的折磨,比炼狱更磨人。难怪医生要她坚持、难怪医生说,小孩生这种病,父母最需要的是勇气。她还以为化疗已经是最痛苦的阶段,岂知,骨髓穿刺才是艰苦。
“妈,我受不了了,我好痛!”以谦大叫。
封铃吞下泪水,转到手术台前,和关帧并肩蹲在一起。
“以谦,闭上眼睛,专心听妈妈说话。记不记得铁轨旁的小黄花?我们约好要一起去拔。明天好不好?明天我们跟医院请假,去采一大把插在花瓶里。
春天快到了,春天暖暖的风啊,吹过我们的脸颊,把长长的头发吹出一层一层波浪,我闻到鸡蛋糕的香味,甜甜的……”
想象力把以谦带离疼痛知觉,她不哭不扭了,她闻到鸡蛋糕香味,听见老婆婆的叫卖……
封铃一边说话,一边吞下哽咽,泪水沾满胸前,为她可爱的女儿,为她年轻脆弱的生命。
“好了。”医生一句好了,所有人都松口气。护士替满头大汗的以谦整理好,送她回病房。
全身紧绷的封铃放松后,颓然坐倒,傻了、痴了,控制不了的泪水,静静淌下。
必帧心疼,拥她入怀。
“妳表现得很好,真的很好。”身为母亲,再脆弱,都要磨出勇气。
“骨髓穿刺,每隔一两星期就要做一次。”她喃喃自语。
“我知道。”
“以谦好怕痛,小小的擦伤都会让她受不了……”怎么办?那么痛,怎么可以让小孩子煎熬?
“她可以的,妳在、我在,我们会帮她度过。”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全身颤抖。
“不要了,我不要了,我不贪心,我放弃治疗,半年就半年,我带她上山下海,带她环游全世界,我要充分利用半年,让她不带遗憾离开。”
“妳在说什么?才第一次妳就放弃!?妳不是要她长命百岁?妳不是要她登上国际舞台?”他抓住她的肩膀,企图摇醒她。
“你不知道她多怕痛,你不知道她的触觉多敏感,你不知道她表现出来的往往只有她忍受的十分之一,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管了,她放声大哭,声泪俱下。
“就算这样我也不放弃。我还没学会当个好父亲,我还没有把欠她的还清,我还没宠够她,我不准妳放弃,不准妳的伤心影响她的心情。”
“你以为我爱放弃?以为我不珍借她的性命?可恶,你怎么能批判我……”她捶他、恨他、怨他,他不过是一月父亲,怎知她和以谦有多少心灵相通。
“理智一点!妳这样对以谦没有帮助。”他抓住她的手,大声说。
居然是她不够理智?她要是不理智,早就一柄扫帚把不相干的人赶出病房,不会在女儿笑的时候别过身落泪、不会睁眼看女儿慢慢变成关家人,更不会慎重考虑退出女儿的世界。
所有的决定,只要对以谦好,她愿意无条件投降啊!
可是,这样的她……仍然不够理智?她还能怎么做,谁来教她?
封铃拚命摇头。她想不出来哪里做错,为什么坏事总是落在她头上?她从没要求过大富大贵,她只求平安顺遂啊……
第八章幸福降临
第二次骨髓穿刺,以谦一样狂吐了出来。她受的煎熬不比女儿少,她每吐一次,封铃就觉得自己的心肝肠胃也跟着呕。
只是幸运啊……关帧一直待在她身旁,默默支持。
她常在夜半惊醒,梦里,她看见又粗又长的针插进女儿的脊椎,女儿扭动哀号的情她醒来,就会发现自己被一个温暖怀抱圈住,暖暖的双臂、暖暖的胸膛,吸收了她的惊惶。
她不得不感激,感激他在这里。以谦越来越常闹脾气,因为她也害怕那种吓人、却不能不进行的酷刑。封铃和关帧轮流把她抱在身上,轻轻摇、慢慢哄,说着她熟悉的故事、唱着她熟悉的歌。
“我来,妳去吃饭。”
必帧把母亲送来的午餐摆好,把以谦抱到自己身上,来回摇摆,说着从网络上找到的冷笑话,企图逗出以谦的笑脸。
冗长的治疗过程,把大家都磨得失去信心。
以谦更瘦了,和她母亲一样。成打的营养补给品堆在柜子上,母女俩有志一同,打死不碰,每天都要他祭出恐吓,才肯勉强喝几口。
封铃饭入口中,食不知味,望住必帧哄女儿的背影,叹息。
两个月过去,他从未失去过耐心,她是真的可以放心把孩子交给他,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好父亲。
以谦睡着后,他把女儿放在床上,拉棉被、调空调温度,然后坐到封铃对面,用筷子夹起一堆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