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沛没说话,静静地拿走他手上的半颗樱桃,然后把画纸和画笔交到他手上。
“湛平哥,画一张姊姊吧,画一张她看见樱桃树时的欢欣愉悦,画她明白你亲手为她种下爱情,种下你们的共同回忆。”
湛平哥没有异议,他画了,画很多张都不满意。羽沛看在眼里,没说话,低头读着她的参考书,让他去摆平自己的不平心。
夕阳西下时分,湛平总算画出满意图画,他叹口气,仰靠在躺椅间,望着远方余晖,缓缓进入梦乡。羽沛没打扰他,为他盖上一袭薄被,拿掉摆在膝间的画册,看一眼,泪潸潸。
她懂,那是思念的感觉,同样的想念,她有。
远远地,初进家门的湛鑫看到这幅情景。多和谐的画面,看到这幕,所有人都会自心底升起幸福感,然他非但不感觉幸福,隐隐地,波涛在胸口翻腾。
压抑,那是不对的,没道理他安排一切,却又否定起这一切。
湛鑫深吸一口气,走向两人,在距离够近时,看见湛平的舒态和羽沛的泪水。
抬眼,她发现湛鑫,轻轻伸出食指,做出噤声动作。抱起画册,领身走到远处,不会打扰湛平睡眠的地方。
转过头,她说:“关女乃女乃在咆哮,因为我们刨了一片花园,改种樱桃树。等下进屋,也许你得面对关女乃女乃的愤怒。”
“什么时候起,她看重那片花园?”湛鑫冷笑。
女乃女乃的咆哮纯属抗议,她抗议湛平的视而不见,抗议湛平只让羽沛留在身边。以前,女乃女乃总能控制湛平的一举一动,没想到这回,湛平铁了心,硬是将女乃女乃当作空气,她自然要愤怒,自然要大大不平。
“湛平又画了什么?”湛平的图画越画越精采了,他创作之丰令人惊讶,他开始相信羽沛的话,有朝一日,湛平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
低头,画里的女子凝视满树红樱桃,面容哀戚。
“湛平画的是辛羽晴?”他问。
“是。”
“为什么她看起来……很悲伤?”
“你真的想知道?”
“对,湛平的事,妳必须每件都告诉我,不准有任何隐瞒。”他晓得,湛平什么都愿意告诉他,独独有关辛羽晴的部分,绝口不提。
点头,羽沛跑回树边,采下樱桃再度奔回他身旁,抓起他的手,将樱桃放入他的掌心中。“请你尝尝。”
吃樱桃和湛平的画有关?湛鑫怀疑,却依言将樱桃放入口中,浅咬一口,又苦又酸又涩的味道在口齿间充盈,眉头皱起,他合理怀疑,羽沛在恶整他。
“姊姊是很懂现实、很理解该向现实低头的人,我们很早就失去双亲,很早就明白要在吃人的社会里生存,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所以湛平哥在认识姊姊、追求姊姊那段时期,他是经常吃闭门羹的,因为姊姊认为,像你们这种富贵人家,不会随便接纳我们这种贫困家庭的女生。
常常,我听着湛平哥在外面猛敲门,每一声都敲得人心难安。你晓得湛平哥是怎么说服姊姊勇敢追求爱情,勇敢挺身和他共同面对家庭带给他们的压力吗?”
羽沛看湛鑫一眼,他并没有不耐烦,于是羽沛放心地往下说。
“那天,湛平哥站在门外问姊姊:『妳知道爱情是什么吗?』姊姊隔着一扇门回答他:『我不必了解爱情,爱情不是我们这种人的生活必备品。』湛平哥不死心,继续说:『爱情就是结合两个人的力量,追求永恒、创造奇迹的过程。』
你一定很难了解,我们这种人,生活里有挫折、有不顺、有卑微……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奇迹,奇迹总是降临在有权有势的人们身上,永远和我们失之交臂。
在父母亲重病时,我们向上苍乞求奇迹,上苍没有应允;在我们被赶出家门时,我们也恳求老天爷给我们一点点希望奇迹,但是没有,完全没有。我们只能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挣得得喘息空间。
湛平哥居然说了『创造奇迹』。天!奇迹居然是可以被创造的,原来我们都是神仙,可以为自己创造奇迹?多么不可思议的言论……我做主开了门,湛平哥问我:『小沛,妳希望获得什么奇迹?』我不假思索说:『我希望能吃到很多很多的樱桃。』
湛平哥拉起我,叫了计程车到市场里,买下一大箱熟透的红樱桃,我抱着樱桃对姊姊说:『瞧,湛平哥创造了奇迹。』
也许你觉得可笑,不过是樱桃,何必拿来和奇迹挂勾。但湛平哥和姊姊的爱情的确因为樱桃成长茁壮。樱桃是奇迹,是他们爱情的开端,他们在小小的玻璃杯种下种子,期待他们的爱情开花结果,可惜种子发霉,结不出另一个奇迹。”
羽沛从湛鑫手中拿回他咬了一半的印度樱桃,放进自己一中,又苦又涩,酸得迫人瞇眼。
“我们前几日去挑选樱桃树,花圃老板说,台湾种不出进口樱桃,能养得好的只有印度樱桃。有了七次失败的种植经验,湛平哥坚持要买树龄十年以上的樱桃树,坚持为他们的爱情留下一整片樱桃林作为见证。
罢刚湛平哥和你一样,咬了一口印度樱桃,他哭了。
蓦地,他发现,原来不管多努力,都无法为姊姊种出硕大甜美的爱情;原来,他只给得起姊姊痛苦和伤心,就像我们含在嘴里,涩入人心的维他命C。”
羽沛叹气,她知道自己和湛平哥一样,不管花多少心思照顾樱桃园,都种不出甘甜爱情。看湛鑫一眼,她很明白,她的爱情只能是……自言自语。
湛鑫理解,理解画里的女人为什么饱含泪水,她若早早知道樱桃不是奇迹,生命给的仍然是挫折痛苦多于喜悦欢愉,也许她不会心甘情愿品尝爱情。那么自己呢?他是那么现实势利的男人,在知道不可能出现奇迹之后,是不是该更小心翼翼,回避爱情?
四目相视,匆匆地,两人都别开眼光,这一秒,他们都觉得受伤,也都在最短的时间里忽视伤口,假装平常。
“进屋吧!”
不多说,他留下淡淡的三个字,走向湛平方向,俯身抱起弟弟。这辈子,他将负荷起小弟的沉重心,和永远不能出口的感情。
第四章
时序匆匆,羽沛已经在这个家里待了近五个年头。湛平很好,成了知名画家,羽沛也很好,很快就要从大学里毕业,至于湛鑫……说不得好或不好,他把全副精力投注在事业上,成就有了,但冷漠成了他的另一个标记,他有权威却没有快乐,他能命令别人,却命令不了自己的寂寞远离。
打开电脑,这是第一百三十七封信,从三年前,在E-mail上发现第一封信开始,到现在,整整一百三十七封,湛鑫从没回信给对方过。
罢开始,湛鑫以为这是个恶作剧,但延续三年的恶作剧,他不晓得该如何解释对方的耐性。
你好吗?
昨天雨大风大,雨水被风吹得歪了身子,一阵阵打在叶片上,啪啪答答,扰得人心不安。
这样的夜,你在做什么?灯下看书,看到精采处,忍不住莞尔?或者,挑灯夜战,为了白日未完成的工作尽力?我想,是后者。
你一直是积极进取的最佳典范,你的能力造就了无数员工的生机,顶着众人的羡慕,你是金字塔顶端的伟大人物。可是……这样的你,从不觉得遗憾吗?
便告中说,生命应该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面,对你而言,什么是美好的事物?只有工作吗?或者是责任义务、名声金钱?也许你要反问我,对我而言,什么又是美好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