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深深穿着全白睡衣,敲开奎尔的卧房。
打开门,他直盯住她瞧,小小的身子裹在素白的衣服里,更显单薄削瘦,小小的脸上,依然苍白凄凉。
“我睡不着,可不可以……和你谈谈?你忙吗?”她小声问。
他拒绝不了她的悲恸,于是转身,门不关。
深深走进去,看了一眼地上的行李,分离气氛浓郁。
真真实实的最后一夜,再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被强行剥开的心,用快干胶也黏不在一起,但她不哭,在今夜。
“明天,我送你,好不好?”她问。
“不必。”他直觉回答。
他的心充满不确定,他越否认,对她的眷恋越见深刻。
“拜托,让我送送你吧!我有一肚子的话想告诉你,两个星期的相聚太匆匆,说不完的话要囤积几十年后才能再对你说,我会憋坏的。
走近他、握住他,她多喜欢这份亲昵。
他没甩开她,专心考虑她的“憋坏”。
“我保证不哭、保证笑咪咪送你、保证不让你尴尬难过,好不?”
她的保证,没人可以为她立书写据。
“送行对妳没有任何帮助。”他点出事实。
“有的,有很多帮助,我没看过机场长什么样子、我没近距离看过飞机、我……我想多看你几个钟头,好不好?这是最后一个要求,以后,我再不烦你、不闹你,如果我始终存不够机票钱,明天将是我们最后的相聚时刻。”
这种要求谁有本事拒绝?他没本事,于是静默。
她将他的不反对当成赞成,笑着走到他身边,笑着拉起他的手,她肆无忌惮了,因为“最后”矗立在他们眼前。
“你的手很大,手心很厚,在中国人的说法里,你是有福气的男人,你可以轻易掌握自己的人生、事业,你这一辈子注定安顺幸运。”
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划来划去,微微的骚痒、微微的心悸,刮出他莫名感动。
他反手抓住她的手,也学起她的动作。
她的手很小,细细的十根指头像青葱,掌心不厚,手心手背都是白皙。用她的话来解她的命运,是不是她的福薄命浅?是不是她掌握不住自己的人生?
浓眉弯曲,他不说话,企图在她的手心找到一点好运的象征。
“算命先生替我看过,说我的命不算好,你看,这条是读书线,很短是不?所以我的最高学历是国小毕业,若不是叔叔耐心,一天教我一点点,也许你会觉和我交谈言语无味。
这条是生命线,有没有看见,它在中间断裂?算命先生说,我会在二十一岁那年碰到生命大劫,如果运气不够好,也许就没了。
当时听见这些话,我心里害怕,叔叔安慰我,他说我有一条很棒的姻缘线,又圆又清晰。”
她将两掌合在一起,一道弧线从右手食指绕到左手食指,圆圆满满地掬起她的爱情。
她抬眉看奎尔一眼,笑说:“叔叔说,我的丈夫将是我的贵人,一路扶持着我,走过困厄险境。”
她知道叔叔的话不准确,因为她爱的人不爱她,而她不打算为一个自己不爱的“贵人”将就一生,所以,断线……是她的命……
她的丈夫?她的贵人?奎尔不以为然地别过头去,这个名词让他不舒服。
她不介意他的态度,他讨厌她,这是她很早以前就知道的事,他肯为叔叔将就、肯对自己缓和,她已心满意足。
绕到他面前,她每句话都说得认真。
“你的耳垂很大,在命相学中,那是福禄寿俱全的好命运,你有福气、有财禄,不需要我特地告诉你,但是你的耳垂说明了你必定长寿,你可以活得很久很久,久到能等我存够钱,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
如果算命先生的话是正确的,等我死后,我保证在天上看顾你,庇佑你平安幸福,我为你照顾你的子嗣、保护你的妻子,由我来当你的贵人,好不?”
他讨厌听她说话,他不需要贵人,更不需要她到天上去庇佑他,
再度别过身,他用背影对她。
老是老是,他背对她;老是老是,他不理睬她。
深深垂下头,她深深的、深深的爱,只能换得他深深的、深深的不屑,轻叹气,她自背后拉住他的衣角,额头顶在他的背脊,这堵墙呵……不愿意当她的依归。
“我回国后会请律师过来找妳,以后妳的生活不致匮乏,工不工作都无所谓,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只是,别用这笔钱到法国找我。”
意思是他不愿意再见她、不愿意她实现自己的承诺?
酸从心脏正中央,传到四肢末梢,涩染上舌尖,悄悄地,两颗泪,垂至他衣间。
“很抱歉,我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你的困扰。”
严格来讲,她在他生命中扮演一个很糟糕的角色,她抢夺他的父爱,然后又要求他的照顾,逼他承诺她的约定,她是比强盗更可恶的女性!
她是他的困扰吗?
是的,她一直是!但他却希冀在这个困扰身边多留几分钟,他不懂自己。
“不管我说再多的对不起,都不能改变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对不?我母亲的爱情、你母亲的遗憾,这种对立势必在我们之间存在。”叹气,她继续往下说:“不管如何,我喜欢你是真的,我不后悔,就算你恨我,我仍然爱你。”
她下定决心爱他,只是这种决心太荒谬,他不是数学、理化或者法文的,只要她肯下决心好好学,就能学得透彻,他有他的意志,他选择恨谁、推开谁,她再大的决心都不具意义。
不!在法国,伤心母亲的等待,促使他的理智回笼。走到床的另一边,他离她远远。
她大胆了,连面子自尊都不要了,抢到他的面前,她不介意在未来的日子里伤心、不介意她的爱情必须拥抱孤寂,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知道眼前,她不想失去他的体温。
攀上他的肩,她主动送上自己的吻。
一个青涩幼稚的吻封住他的理智知觉,他忘记母亲的愁颜、忘记两人纠葛的一切,他同她一样,想留住这份温存。
反手抱她,他们跌入床间,软软的被子、暖暖的窝巢,温柔地包围他们的。
吻加深,即将分离的两人有口难言。
苦是真的,痛也是真的,他们不愿意分别,却明明白白,分别停在眼前。
她高举双手,攀上他的肩,这个伟岸的男人,她得花多大的力气才能挑动他的心弦?
她累了,她喘了,但她坚持让情势发展。
他反客为主,放任自己的欲动,不去设想责任与未来,拥住吧净的她,她纯洁得像朵小白花。
此时,他们都太悲伤,此刻,他们都需要对方……
深深起得早。
昨晚她在他怀间晕过去,今晨她在晨曦间初醒,她不回想昨夜发生过的事情,积极推动今日的生命。
她做了满桌子早餐,是中式的,和她一样道道地地的中国味,他对中国菜和对她一样,从排斥到接纳,一天一点,进步。
可惜,他们还没进步到能够放弃过去。
她到院子里摘下几朵夜来香,用护贝机将它储存在卡片里。
这种花很特殊,人人爱太阳,独它对黑夜情有独钟。它只在夜里倾吐芬芳,当天际闪出第一道金光,香氛收敛。
夜来香是痴情女子,爱夜、恋夜,阳光再灿烂也赢不得它的芳心,夜来香代表了深深的痴心,代表了她不转移的心意。
八点钟,他走到餐桌前,铁着一张脸不说话,深深清楚,那是他懊悔的表情,他沾上不爱的麻烦,担心甩月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