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不是个会被压力打垮的男人,但难免受影响,尤其在恶劣的媒体记者飞到台湾挖掘新闻之后。
他们在拍摄不到当事人的情况下,臆测纷纷出笼,有人从她的足不出户,推论出慕心是个丑女人、或身体有疾病的残障人士。
再加上她的妈咪用“性格古怪”、“情绪不稳定”和“闷不吭声”来形容女儿,很快的,哑巴、耳聋、精神异常等字汇便开始一一跃上新闻媒体。
于是这场商业联姻被炒上头条新闻,连连数日,全世界都知道,他为了事业出卖自己的灵魂。
挽住案亲的手,慕心手上捧住一束纯白百合,黑色长发没有绾起,只在身侧扎成一根松松的辫子,辫子上缀着点点纯白的满天星和钻石串成的发饰。
二十个花童牵起十五公尺长裙襬,随着新娘的脚步前进,戴了银铃手镯的小花童,在轻微的碰撞间,敲出清脆乐声。
新娘身上没有太多装饰品,只有一条维多利亚女皇戴过的紫钻项链,和腰间的碎钻腰炼相互辉映。
随着结婚进行曲节奏,慕心挽住案亲,缓步走到礼堂前面,当父亲将她的手交到亚瑟手上时,她见到即将共度一生的男人。
他很高,起码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在他面前,慕心显得过分娇小。
亚瑟深刻的五官是外国人的专属标志,金色头发微鬈,一双出色的蓝眼睛,像朗朗青天、像澄清湖水。
典礼持续进行,慕心不是太专心,她随着神父的指示点头,安安静静等待这一切结束,直到神父宣布新郎可以吻新娘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嫁作他人妇。
他口中淡淡的薄荷味道留在她唇上。只是个陌生人呵,却吻出她说不出口的悸动。
回眼,慕心望见众多怨恨的眼神。她不晓得为什么,也不打算去了解为什么。嫁到法国,她的目地只有一个——远离过去。
当匈牙利舞曲奏起,气氛顿时变得轻松,主婚人请宾客到外面用餐。
臂礼的宾客纷纷起身离开座位,一眨眼,新郎身边围满人,连慕育林身畔也有不少法国淑女靠过去攀谈。
男女傧相和小花童一哄而散,慢慢地,大家往户外走去,教堂里只剩下孤单单的新娘。
她仰头望墙上雕像和彩绘玻璃。这是一个她不熟悉的国度,一个不再有伤害的地方。
她应该安心,不该彷徨。
深吸气,回头,她发现自己让十五公尺的裙襬困住,动弹不得。
摇头,苦笑,她寻一个离自己最近的椅子坐下。
她并不害怕独处,事实上,过去二十几年,她一直是一个人,落单对她而言是丰富经验。
“你是巫婆吗?”小小的童稚声音响起,打断慕心的思潮。
原来是典礼时负责撒花瓣的小花童,她手上提着一篮满满的淡粉色花瓣。
慕心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她软软的、小小的……看来无害……于是她吞下口水,说话——
“你的花瓣没用完?”慕心用法语问她。
“我自己的只剩下一点点,其它是跟别人要来的。”小花童献宝似地把花篮捧到她面前。
“还有好多,可不可以跟我一起玩?”慕心问。
“可以啊,但是你没告诉我,你是不是巫婆?”
六岁的花童对巫婆的印象没有成年人的可怕,可能是哈利波特的电影,让巫婆二字带上可爱印象。
“我不是。”
“你不吃小朋友?”哈利波特里面也有可怕的佛地魔。
“我比较爱吃蔬菜。”
“你会不会变出蛇和蜥蜴?”
“不会,我只会……变出花朵。”慕心手伸到身后,再伸出来时,她把自己的花束捧到小女孩面前。
“我想……你是仙女,不是巫婆。”小女孩做出归纳推理。
“谢谢你,你的观察很正确。”她的友善,小女孩能够感觉到。
“既然你是仙女,我们一起来玩吧!”
小女孩把花篮交给慕心,慕心接手,抓起花瓣奋力往空中拋去,缤纷花瓣片片往下洒落,小女孩在纷飞花海中跳舞、转圈,转啊转……转到头昏,转到摔跤。
慕心扶起她,两人相视而笑。
“再玩?”小女孩说。
“没有花瓣了。”她摇摇空空的篮子。
“地毯上有很多。”小女孩指地上。
“好,再玩!”
不顾身后累赘裙襬,慕心和小女孩手牵手,走向地毯中央。
两个粉粉女敕女敕的天使,站在红红的地毯上,她们掬起花瓣,向对方泼撒,银铃笑声串串,慕心露出踏入法国后的第一个笑容。
她们玩得很开心,丝毫没注意到门口伫立着两个男人。
“她很美丽。”亚瑟说。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见她真心的笑。”慕育林说。
他深锁的眉头展开,但愿这个决定对心心是正确的。
“她不开心吗?”亚瑟问。
回答亚瑟的是一阵沉默。
心心的不开心哪能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好好待她,你会发现她值得。”
这回轮到亚瑟沉默不语。
第一章
婚礼结束后,慕育林送女儿上礼车。
站在车门前,父女俩四目相对,慕心的心情紧揪成团,拉住爸爸的手不想放,她是初生之犊,需要父亲护卫。
“爸爸回去了,有空的时候写信给我。”
她咬唇,咬出一圈苍白,柳眉弯弯皱起。
“你不会太想我的,毕竟这些年……爸爸很少在你身边。”
慕心摇头,泪淌下。
“爸爸知道疏忽你太多,我一直想对你说抱歉,可是抱歉是帮不了你的,对不对?希望爸爸作的这个决定能帮助你,让你不再害怕恐惧。”
爸爸眼角勾划着几道深深的鱼尾纹,双鬓飞雪,他不再年轻了。这辈子,他从未快乐……女乃女乃、妈咪和姊姊,一群女人绑住他的心,不愿他轻松快意,她有何权利责备父亲?
握住爸爸的手,贴上自己的双颊。
在小女孩时期,他们常常这样相依,在午后、在黄昏,暖暖的和风扫过他们身边。他看杂志,她翻故事书,偶尔,他会抱起慕心,亲吻她,告诉她:“你有一双你母亲的眼睛。”
情况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雨下得很大,台风来了,爸爸坚持要出门,他和女乃女乃、妈咪大吵一架后,扭身出门。
爸爸离家,妈咪却没缘由地拿起鸡毛撢子狠狠抽打她。这是妈咪第一次打她,疼爱她的妈咪变成她不认识的虎姑婆。
妈咪叫她去死,慕心印象深刻,她哭得越凶,鸡毛撢子落下的力道就越大,慢慢地,她学会不哭、不挣扎,认知到当身上的伤痕从红色慢慢转为紫黑色之后,疼痛便不再深刻。
台风夜,爸爸没回家,她坐在窗前细数雨滴,等待父亲的车声,等着向爸爸告状,直到天明。
连接几天,爸爸没回家,妈咪的情绪更坏,她成了最佳的发泄品。
半个月后,女乃女乃带她到医院去看爸爸,她才知道他出车祸住院。
当时,爸爸紧紧搂住她,力气很大,大到她身上的瘀痕抗议,然而她没哭,因为,爸爸的泪水比她的眼泪更快地落在她的颈背上……
她轻抚爸爸布满青髭的脸颊,问他:“很痛吗?”
他泪流满面,点头对慕心说:“对,我很痛、很痛。”
慕心用自己的经验安慰爸爸:“没关系,过几天忘记了,就不痛。”
案亲笃定对她说:“不,我会一辈子痛苦!心心,我失去你母亲了!”
当时,她听不懂父亲的话,妈咪不是在家里吗?
她只能静静地用手心为父亲擦去泪水,一遍遍。她心疼父亲的痛,决意不向父亲告状,不增加他的负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