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一直是她最偏爱的色彩,有人说蓝色代表忧郁,她却喜欢蓝色那莫测高深的内涵。
蓝色总让她想起夏天的大海,在那个海滩,她放了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风筝;在大大的遮阳伞下、在一铲铲的绵密细沙中,她作了一整个下午的白日梦,梦中,她有爸爸妈妈;梦中,陪她长大的是一个和乐融融的家。
不过,白日梦既虚幻又短暂,只不过是一个下午,来不及收集足够幸福,她便被逼迫长大,肩上的担子压的她气喘吁吁,她不能喊苦、不能示弱,她的忧思只能出现在这本蓝色日记本里。
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八日
亲爱的妈妈:
昨天带小颖去探望过外婆,医生、护士说她的精神很好,一开口,话就停不下来。疗养院里有一群寂寞的老人乐於和她说话,我终於知道,前几年,为什么她总一个人喃喃自语,因为我和小颖没有足够的时间,听她一句句诉说那些遥远记忆。
外婆就了许多你童时记趣,她说你调皮又凶悍,常抢走我爸爸的东西不还。她还记得你第一次上台表演芭蕾舞的情形,她说你穿著粉红色舞衣,跳布兰诗歌,结柬时所有人报以热烈掌声。
我明明白白看见她脸上的笑容里写著骄傲。
外婆的记忆时序混乱,身边的事情往往一个回头便忘记了,能牢记的都是些年代久远的事情。她频频问我,你是不是教舞教得太忙碌,才没时间去看她;她也常将小颖错认为你,昨天她还要求小颖在她的朋友面前表演。
小颖跳了阿尔伯特,曼德斯编的歌剧魅影中一小段,跳完后,在场的老先生、老太大都用力地鼓掌。外婆笑了,我再度从她的笑容里看见骄傲。
最近我和小颖常有意见不合,她希望留在国内大学念舞蹈系,我却认为出国才有前途,她的资质好,不该浪费的,不是吗?舞者的生命那么短,她怎能不好好珍惜,趁著年轻时在舞台上发光发亮?
每次我开口,她便停止争辩,她说我习惯主导她的生活方式,不管她乐不乐意,但她要我放心,她会遵照我的意思去做,因为她晓得我所做的都是为她好。
我真的是为她好吗?
不!她好不好,我并不在乎,我要的是妈妈好,我要的是人们从小颖身上忆起你;要所有人都像外婆一样,一想起芭蕾,便想起一个叫作穆意涵的舞者。妈妈,你要记得我爱的人是你,不是小颖。
我已经快成功了,没道理在最后一分钟放弃我的坚持。妈妈,你也会同意我的想法,对不?既然如此,请继续支持我,给我力量。
这是日记的最后一页,扣上锁,她把日记收进最底层抽屉。
这张书桌由她和小颖共用,第一、二个抽屉装了小颖的东西,最后一个抽屉是溱汸专用。溱汸的抽屉里有十几本日记,不管是陈旧的或簇新的,都同样有著一片蓝蓝大海,和一个孤独的小女孩。
溱汸习惯在送小颖出门后,整理家务、写日记,然后骑车出门上班,通常她会提早到医院打卡报到,但今天……隐隐地,眼皮直跳,不晓得为什么,心绪始终不安宁。
於是,她打了小颖同学的手机问小颖几句,确定她平安到校,又打电话到疗养院问问外婆的身体情形,最后,她把家里的瓦斯水电全检查过几遍,才带著不安的心情去上班。
唉跨进医院,护理长就要她到院长办公室报到。
现在的院长已不是妈妈的旧识陈院长。早两年,医院由陈院长刚自国外学医回来的儿子接手,所以她很久没进过院长办公室了。院长找她?什么事?
抱著忐忑不安的心,她敲敲院长室的门。
“请进。”
“院长早,请问找我有事?”溱访说。
办公桌旁的沙发上坐著一个男人,但溱汸没往那方向看去,她不希望院长觉得她不专心。
“Miss穆,你从十五岁起就在济平工作,有八年之久,你算是本院的资深护士。”
陈嵩钧的开场白让溱汸的心脏往上提。这不会是辞退的前述词吧?
“医院里比我资深的护士很多。”不著痕迹地,她顶回一句。
如果被开除的首要条件是资深的话,有许多人比她更符合,况且,她迫切需要这份工作,外婆疗养院的费用和小颖出国所需,她还没有存够。
溱汸的尖锐让沙发上男人的嘴角扬起弧线。
“你的工作能力让许多病人和医生赞不绝口。”陈嵩钧又说。
他并非要辞掉她,而是帮她加薪?不!她不是个乐观的人,她习惯把事情作最坏打算,这样子,一旦发生意外,不至於措手不及。
“谢谢你的夸奖,以后我会更努力。”
她说了以后,就会有以后吗?沙发上的男人又笑了,五分钟内笑两次,这是他绝无仅有的纪录。
“恐怕不行,虽然你很优秀,但医院里比你优秀的护士很多,所以……”
陈嵩钧睨一眼一旁的男人。有这种高中同学算不算不幸?三百年没见面,一见面就要他割爱手中红牌,还要由他来扮黑脸。
“所以?”溱汸忖度他的话,预设起最坏结局。
“所以,我不得不作出选择。”
“你的选择是要辞退我?”这就是她眼皮跳一早上的原因。
“你知道的,医院编制缩紧。”紧个鬼,他还想提出扩院计画。陈嵩钧言不由衷。
“我还可以再做几天?我的遣散费有多少?”
溱汸力持口气平稳,把力气浪费在存心将她辞掉的主管身上根本多余,有时间的话,倒不如去翻报纸,寻找下一份工作。只不过,她很明白,在外面想找到这种高薪的工作,恐怕不容易,也许她该多兼一份差事,才能维持目前生活。
溱汸很实际,这一秒钟受碍,下一秒便开始思考如何月兑困,她没时间哀悼自己的坏运道,因为现实不容许。
“我希望你今天办理好移交手续,我会让人事室尽快将遣散费和这半个多月的薪资,一并汇进你的户口。”
“是合约上写的三个月底薪吗?”
“对!”
“好,没事的话我可不可以先离开了?”
她要拚速度,动作够快的话,也许中午就能填妥履历表找工作。
“你不抗议?”
陈嵩钧怀疑她居然默默接受下来?身为现代人,这种权益问题,通常会闹到马路上,抗议个几天,不是吗?
“有用吗?我的抗议会让你改变决策?”她并不天真,看清楚真相比抗议来得容易。
“没用。”“他”还坐在那里,陈嵩钧没打算惹火他,让他出手,将自己祖传的医院弄垮。
“那不就是了。”溱汸笑容里有讽刺。她晓得和强权对抗,平民百姓得胜机率只有零点一个百分比。
“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做的吗?”陈嵩钧问。
“让我早点把这里结束,好早一点进行下一份工作。”
“嗯……有一个机会,不晓得你有没有兴趣?那是家庭护士的工作,月休四天,月薪十五万,是你现在的三倍多,比较麻烦的是,你必须住到病患家中,你可以考虑一下。”
十五万……五月、六月……两个月下来,顺利的话,她能在皇家芭蕾舞学院甄试前凑足二十万,再加上邮局里的七十万,小颖第一年的学费就没问题了。这个提议的确诱人。
“病患是什么样的人?”溱汸问。
“是一个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患有轻微中风,需要做复健。对了,她的脾气有点糟糕,所以不是每个护士都能接下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