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介忠臣悍将,死在沙场上天经地义,又何须挂虑!
瞅著于蒙,项丹青紧锁眉目,默默吞下于蒙的指骂,当他才伸手要扶起他时,又遭来一阵顽强抵抗。
“走开!我不用你救,你立刻回去,否则我——”
“于大人!”项丹青再也按捺不住地喝道,他的手紧紧掐住于蒙臂膀,打死也不肯放。“你是我父亲同袍,我怎可能见死不救?”
闻言,盛怒的于蒙身子晃了下,他眼中渐浮出薄雾,神情哀切,可吐出来话的依旧刚毅。“丹青,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爹为何会死?”
忽然听到有关亡父的事,项丹青怔在当场。
他从前不是一直不愿提的吗?
以往有得是好时机可以传述此事,为何偏偏挑在这种恶劣的情形下向他吐实?
与项丹青愣著的神情相望,于蒙睑上已是两行清泪淌下。“你爹当初就是不顾别人的劝,执意回敌阵里救我才会丧命,懂吗?”
乍听此话,项丹青的脑海瞬即如遭洪水冲过,洗得一片空白。
“丹青,别步入你爹后尘,我于蒙老命一条,已害死了他,不能再害他儿子也丧命,你爹扛著我欲杀出条血路时,嘴里念的全是你和你娘亲的名字,他明知回头就会丧命,但他仍是回来救我……你说你爹命该绝吗?而你又应不应该!”
于蒙的凄厉嘶喊,声声刺耳。
项丹青先是仲怔看著于蒙不甘与惭愧交织的泪颜,再望著手中重剑,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当年他爹离家时的身影又如鬼魅般在心湖浮现。
他那个心里只有国家的爹,永远以背面对著家门的爹……
他以为,他的爹在战场上无畏无惧,而爹的心唯有壮阔山河,并没有他与娘亲,甚至面对杀戮时,也不会一时胆怯的想回到家中重温天伦之乐。
然而这样的爹,却在临死前一遍又一遍地喊著他和娘的名……
嗖——
如破风之势般的羽箭从暗处射出,笔直朝项丹青眉心射去,眼见箭尖已咄咄逼近,项丹青瞬即醒神,连忙挥剑斩断来箭,放声大喝:“有敌袭!”
他声音方落,薄雾当中也传出惊天动地的呼号,震得项丹青他们耳膜生疼。
数十名才从鬼门关回来的伤兵,眼看又遇袭,他们畏惧的贴近彼此,嗖嗖几声,数支暗箭再度发出,项丹青急忙挥剑,接连地斩断箭支,然而仍有漏网箭支飞过他射死身旁几名小兵。
“快退!”
项丹青以左臂压著其余人向后走,每当他们退一步,那些躲藏在雾中的突厥兵也渐渐走出,他们举著大刀,个个都是模样凶狠地瞪著他们。
“你们快带于大人离开,我掩护你们!”
伤兵们面有难色地互觑几眼,似是有愧于放项丹青独自面对敌军。
没想到项丹青会这么说,于蒙的两眼瞪得更大。“丹青——”
“快带他走!”项丹青怒声大吼,当左方射来飞箭时,他弯身躲过,随即又抽起死去弟兄的剑,一把扔向方才朝他发箭的人,当下哀号声起,敌兵中有人胸口插著剑倒地死去。“若想活命回去看妻小,就快走!”
似被项丹青点中心头顾虑,伤兵们再见突噘兵凶狠恶样,他们最后还是咬紧了牙,抬起于蒙掉头便逃。
没想到自己会被人这么窝囊的架著逃,可心中却忧虑项丹青安危,于蒙眼睁睁地看著项丹青与自己愈离愈远,心有惶恐地嘶吼著。
“丹青,你会后悔的!你们项家仅剩你一条血脉,你不可以死啊!丹青”
于蒙的呼声渐渐远离,终至无声。
仿佛感到耳根清净的项丹青嘴角挂著寒笑,见前头少说也有五十人的突厥兵扬著手中兵械,准备杀惨他这孤军。
“要追上他们是不?’项丹青举起重剑,挑衅地朝前方指去。“成,踏过我的尸身先!”
些许禁不起他挑拨的突厥兵愤然大吼,挟著熊熊气焰杀向他。
项丹青遂投身入战,以寡敌众,他先是斩断某人颈项,而后转身躲过袭上肩头的刀锋,反手砍下对方臂膀,一把刀险险地划过颊侧,划下了道血痕,他于是又弯下腰捡起一把染血大刀,同时使两把兵器将想越过他身侧的敌兵给刺死。
一旦有人妄想越过他杀向于蒙等人,他便会斩下对方脑袋,敌兵们见他这般骁勇,心里有所震慑,亦佩服万分。
杀红了眼的项丹青几乎是浑身浴血,他喘息著,一夫当关似地挡在那儿。
我不再等你……
他已无家可回了。
这战场是他最后依归,项氏男儿的志向便在沙场,他不似他的爹,在最后一别思起妻小正等著他回家,且,他也无人等候了。
又有一名突厥兵杀来,项丹青一剑刺向对方,当敌兵惊疼、嘴里冒著血倒下时,他眼中也落下一行清泪。
你会后悔的!
他已无家可回。
他的心,绝不后悔。
“我绝不——”
玄黑色铠甲的身影威武地扬超重剑,迈开阔步杀人前方站成一排的敌阵中,在他将杀进阵时,熟悉的破空锐音再度袭来,嗤地一响,他感到左腿上有股尖物没入的创疼,令他痛得跪下左膝。
不可以在这里倒下,还不行……
项丹青粗喘著,折断左腿上的箭支将之扔在地上,奋力地以剑支起身子,步伐踉脍地执意朝前方步步踏进。
嗖嗖嗖地又飞来几支羽箭,猛然贯穿他的胸、肩,以及左臂,阵阵刺疼逼得他再度停下脚步。
他感到天地似在摇晃,眼前一片昏暗,那自箭伤淌出的血是黑的,从左臂箭伤流出的血随著臂膀蜿蜒而下,落入掌中,将他掌心里紧紧握著的杏花香包给染脏了。
凝视著渐渐被染脏的杏花香包,他终于感到难忍的疲惫袭身,彷若肩负大石般的沉重,他跪下双膝,右手却仍是紧紧拄著剑柄未松。
挡在前头的突厥兵们冷冷看著他,他们眼神已毫无杀意,反倒是有些激赏地觑著他那仍有不屈之意、紧握重剑的右掌。
在他朦胧的视野里,他看见那些突厥兵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交谈,须臾,他们摘下头盔向他跪下、慎重叩首,片刻后他们再起,一个个地自身旁走过,没有人乘机杀他,似要远赴东西道交会口的战地。
不可以让他们过去,万万不可……
项丹青心里响著这句话,他手里握著剑,随时都可拔起斩杀身旁敌兵,然而这仗他已打得筋疲力尽,再无力气可阻挡敌势,仅能力不从心地自眼角余光瞅著一个个自身旁走过的突厥兵。
他的耳朵听不清那些远去的隆隆跫音。
他的双眼也朦胧地看不清遍地死尸,哪个是敌,哪个是我军。
他只知道,这风吹来好凉,且还带著阵阵杏香。
杏香啊……
他好想念那片故土,那十七岁时错入的杏林,如同被世人遗忘的天地一隅,在那里没有纷扰、没有壮志、没有干戈,有的只是片片落花,一群躺在木屋前空地打滚的兽,还有道纤纤丽影。
那道藏青色身影,她在树下捡拾落花,拾首望著穹苍的迷离模样,每当风拂乱她的发,他总想为她挽向耳后,以指代梳,替她梳去发上愁丝。
皎白容貌若玉,他总在月色下细细端详她,细数她浓密的眼睫毛,却没有勇气在晴空下释出对她的满腔疼惜,现在回想,他后悔自己当初没握住她的手,将心中对她的冀望,诉尽她耳里。
我在你心里难道没有名字吗?
那天,她生气了,她绝望,他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她。
“芷漪……”
他微声呢喃,握著剑的手松了,剑铿然落地,染血右掌颤抖地伸向前方模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