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见项丹青忧容,袁芷漪怔忡,心头有股熟悉感如海潮扑岸,攫走她心底沉淀多年的细沙。
“你是谁……”
听见她开口,项丹青大喜,略施劲地拢拢她比从前更为细瘦的肩膀。
倚著他的胸膛,脑袋一片浑沌的袁芷漪昂首,蒙蒙视线里,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读这份难以解释的熟悉。
这人是谁?
那略带傻气的笑,还有浓眉、总是盈著让人感到愉悦光彩的黑瞳,鼻子、优美形状的唇……
纤细指尖随她的意念在他的五官上游栘,然后,她嗅到一股淡淡幽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香气。
神智一点一点地回到脑中,虽仍有些恍惚,可袁芷漪却睁著眼好似发现什么。
“……丹青?”
项丹青欣悦弯唇,心头有说不出的高兴,脸颊微倾贴于脸侧的那双纤掌中。“是,是我。”
幸好她还认得出他,毕竟十二年没见,他们彼此的模样都变了。
凝视著这远比记忆中还要成熟的脸庞、袁芷漪心里还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这里是西京吗?”
他颔首。
靶受贴在手心上的头颅上下轻点,压在袁芷漪心头的大石也在这刻卸下。
“西京、西京……终于是西京……”她的嗓音飘匆,卸去心中重担后的她感觉自己如轻羽飞扬,忽地,她合上双眸,原本贴在项丹青颊边的手也软软垂下。
惊觉脸边的柔软倏地抽开,项丹青瞠圆双眸直睇著怀里的袁芷漪。
“袁姑娘?!”他惊呼,摇动她数次却不得回应,他心头焦焚,随即抱著她在长廊上急奔,沿途大喊来人。
未点上灯的长廊光线昏暗,隆隆跫音全来自尾随项丹青狂奔的兽脚下,挟著它们喘动的粗息?在此阴暗长廊中,这些声音更教人听得胆寒,使得家仆没有半个敢现身。
抱著袁芷漪跑这么久,就算腿没跑断手也抱得酸了,项丹青停下脚步喘息片刻,朝她忧心道:“袁姑娘,你先撑著点,我带你回房后立刻去请大夫。”
袁芷漪蹙起眉,神色惨白。“不用……”
“这怎么可以——”他愕然大喊,扯著他前襟的虚弱指劲阻断他的话,项丹青俯首觑著她仿佛随时都会厥过去的苍白脸色。
“请大夫没用的……”她硬从牙关挤出这话,稍后又蠕动著唇似想说什么。
听不清她口中呢喃的字句,他倾耳在她唇边,专注聆听。
“丹青,我……’她深吸口气,嗓音虚弱颤抖著。“我是饿昏的,就算去看大夫,他也只会叫我多吃几碗饭……”
忽听这话,项丹青原本还担忧的模样顿时像抽了筋般的变得僵硬。
他看著她,可她那模样明明就是虚弱得额沁薄汗,像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你……不是因为得了重病,或是性命垂危之类的?”
袁芷漪咬牙道:“我一个学医的还得病早逝,未免也太难看了……”
她表情写著“宁饿死,毋病逝”的坚决,可看在项丹青眼里却无言以对。
依他观念,饿死比病死还要丢脸。
在原地迟疑了半晌,最后项丹青唉了声,还是选择将她抱回房里,那眼熟的圆拱门已近在咫尺,他赶紧跨入门内、来到后院,一脚踹开寝房的门抱著她入房。
“袁姑娘,这是我的院落,今晚你就先睡在这。”他边说话,手一刻也没闲,将她放妥在床上,拉超薄被替她盖好,然后便要往门口走去。
专注看著他忙碌的袁芷漪忽见他转身离去,她乌瞳微张,原本还没劲的柔荑猛地攫住他的衣袖。
被她这么一扯,项丹青愕然回首,见她几乎半个身子悬在床铺外,就为捉住他。
“你要去哪?”她目光紧紧盯著他。
“我去厨房里替你煮碗粥……”
她摇了摇头,“不用了。’
“不用?”他不禁讶呼。“袁姑娘,你还饿著,多少吃点东西吧——”
“饿也不会饿死人,这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她低应,似乎把过往吃足苦头的事藏着,不肯说。
不是第一次?项丹青疑惑地蹙起两眉,凭著外头透入的月光,他静静瞧著她。
这张脸庞与从前相比,不止美得更多也清瘦,方才抱著她时他甚至能模出那腰身多细,简直单薄得连风都吹得走。
她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留下来陪我。”她执意不肯放手。
“你真的不饿?”他还是不放心。
袁芷漪摇头,仍是直勾勾地看著他,不敌她眼里执著,项丹青无奈地叹息,妥协的回到床边坐下。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变了?’变得有些爱要性子,虽然表情仍是冷冷淡淡的,可她若搭个娇笑,那便是了。
“我只是不想再错失。”这微声呢喃他没听清,她迳自握起他一只厚掌贴在脸颊,像是当作枕头般压在脸下。
乍见她这番举动,项丹青心弦一扯,慌忙想把手抽回,她却是拽得更紧,甚至与他十指交扣,打死都不肯放。
“袁姑娘,你……’他双颊热烫,有些坐立难安。
“别乱动,我若是睡不好就是你害的。”她轻转螓首,几乎是把脸埋入他掌内,柔女敕唇瓣与他的掌肤轻轻摩挲著,她合上双眸,深深吸口气。“你手上有杏花味……”
项丹青噤口不语,可另一只掌已泄漏他为何带有杏香的原因,抚著胸前微鼓的衣襟。
他佩带这只杏花香包十二年,一身气息早被杏香给沁染,虽然对个大男人来说一身香气有些奇怪,可对他而言,那感觉就像她仍守在身畔。
握著他手的人儿不再有动静,袁芷漪似是已陷入梦境。
他默默凝望著她,原本按著胸口的手情不自禁伸去,为她拨开面上的发丝。
十二年来,他常常作梦,梦见自己在杏林里看著她睡容的那晚。
每至梦醒总有些惆怅,因为佳人不在身旁,梦里的温度仅是个揪心回忆,他注定碰不著她,只能在午夜梦回里暗自神伤。
而今,他的手贴著她的脸颊,阵阵温度透过手心传至心底,暖了。
同样的深夜,可这晚他不是在作梦,他确确实实地见著了她。
他为她抚顺每一根散乱的发丝,小心翼翼地,怕一个用力便把她给碰碎了,只剩心头虚影。
“这些年来,你究竟去了哪里?”他低声问道。
十二年来的空洞在这刻一点一滴填补上,他心里复杂得自己也模不清,只能在这指梢的触碰间给予自己有力的说服——她在眼前,确确实实的在。
他不间断地抚著她的发丝,直到他感到沉重的疲惫感袭来,那抚著细发的掌渐渐的不再有动静,项丹青倚著床柱,不知不觉沉入梦境。
斯时,本该是熟睡的袁芷漪睁开眼。
她先是望著坐在床边熟睡的项丹青,而后她掀起薄被,曲膝坐在他面前,就著月光端详这张许久不见的睡脸。
她将下巴靠在膝头上,看著看著,她偏偏脑袋,伸出纤指轻划过他的脸。
靶受颊边的搔弄,项丹青拢拢眉心,可他并未清醒,只是偏过脸继续睡。
房门没关,屋外的凉风一阵阵拂进,袁芷漪拉起被子将自己偎进他怀里,以薄被裹住彼此,又伸手进他衣襟内模索,片刻后,自他怀中掏出一样物品。
藏青色的杏花香包,那是她缝给他的。
她感到这杏花香包微微温热,那是他的体温。
“这些年来我在找人。”她抬起头,看著他的眸里浮出水雾。“我在找一个,曾给过我承诺的人……”
她略撑起上身,将这话轻轻地送到他的唇边,连带她的吻。
香包被她紧紧握在手心里,她半垂双眸,四片唇瓣交叠著,彼此的气息交换著,月光透进,将他们俩相倚相偎的身影映在冰凉的石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