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唷,那是他曾祖父留下来的砚台。
见她一脸阴沉,杜晴春完全可以想见她有多自责。
“如果少爷担心阮总管的伤势,最好严格命令她暂时去休息。”乐七海不知何时晃到杜晴春身后,也看见这一幕,说出了杜晴春的心思。
“真是愚蠢,不过是个砚台而已,杜家要多少有多少。”模出方扇遮住嘴角,杜晴春斜睨着屋外小小的骚动,满脸鄙夷。
她伤口扯裂了吗?很疼吗?
纵然替她担心,但骄傲的自尊摆在前头,令他说出这种话,还得用方扇挡去怕会不小心泄漏出情绪的脸。
“我想这些话应该对阮总管说,而不是我。”挑眉瞧着主子写满顾虑的眼,乐七海耸耸肩,转身回到案前继续忙书籍修复的工作。
乐七海一离开,杜晴春又忙不迭地将注意力放回阮秋色身上,只见她已经整理好满地狼籍,把砚台的碎块谨慎包在手巾里收妥,随后意外地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晚春的观书楼,虽无花草点缀,却有她。
他们无语望着彼此。
他忆起儿时被迫在观书楼里听父亲训话时,若她经过窗外,他总会不顾被父亲发现后挨骂的可能,朝她挥手,或做些鬼脸逗她。
大部分时候她会担心地比手划脚要他专心,可有时她会忍不住笑了,笑容有多美丽不可言喻。
后来是为什么她不再笑了?
他有点想知道如果此刻对她做鬼脸,她是不是会笑?也许冷眼以对的机会多一点吧。
杜晴春深似海的眸子隐约有着沉思,阮秋色清亮澄澈的眼却始终平静无波——
太过无动于衷。
他突然有股冲动想向她解释早上并非那个意思,想告诉她,他其实只是怕失去她,但一如往常的,他想了半天,计划各种可能会出现的情况,一想出应对的方法,话到了喉头,像鱼刺一样鲠着,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杜晴春不会知道自己的眼神藏有多少秘密,阮秋色则是因为有段距离,而不确定自己是否看穿了什么。
她想,是自己多想了吧。
否则怎会在他的眼里看见内疚?
仿佛是为了陪他对看,才不得已停下来等待,若非有人来询问,她不会欠身行礼,请求告退。
杜晴春高傲地撇过头,阮秋色就当他准了,退开去忙,而他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在她离开后,不能自己地用眼神追随她的身影。
总是这样无法克制的心,为何无法化作言语说出口?
也许他其实是个口拙的人也不一定。
“喔,对了。《春色十二花阁》我还没修完,倒是在修复它的期间顺便把《禁录春果》给修完了。”乐七海突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头没尾,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
又望了阮秋色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杜晴春才接问:“在哪儿?”
《春色十二花阁》和《禁录春果》皆属艳书,差别在于前者是文字,后者是图书。
想来大概是乐七海在修复《春色十二花阁》时,对某些字句有困惑,翻阅了《禁录春果》做参考,没想到图画的教育大于文字,结果反而先修完了《禁录春果》。
“角落吧。”埋首回工作中,乐七海的回答都很随兴。
杜晴春撇撇嘴角,“哪个角落?珍籍书库房的某个角落,还是杜府的某个角落?”
“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乐七海觑了他一眼,眼神很困惑。
“等你找出来再给我看吧。”杜晴春知道在随兴这方面,乐七海和自己不相上下。
“唔,也好。”
闲了没事,杜晴春又趴回窗边,暗暗猜测她还需要多久才会回到观书楼。
通常不会太久,可他也需要打发时间的玩事——
“七海。”
“嗯?”乐七海虽然忙于工作,从头到尾也没嫌他烦过。
“你觉得凤翔怎样?”他天外飞来一笔的问。
“嗯……”乐七海用笔杆刮刮太阳穴,沉吟的吐出三个字:“不错吧。”
他也是因为杜府迁至凤翔,才会跟着一起来的,但镇日待在观书楼里修书补书,可说是与世隔绝了。
“你真的认为不错?”杜晴春慵懒地转过眼,语气微扬。
“听少爷的口气好像不这么认为?”
“只是好奇罢了……”他低喃着,又问:“那么,你觉得凤翔府尹符逸琼为人如何?”
“符大人……”乐七海脸贴上古籍的页面,努力想分辨上头模糊不清的字迹为何,毕竟很多时候即使有上下文,也难以准确猜出模糊的内容。“嗯……应该不上不下吧,没听过什么特别的传闻。”
要是有听过,以乐七海的个性也不会在意。
杜晴春怀疑,在乐七海的眼里只有书了,他若是想写符逸琼的名人录,恐怕是问错人。
“少爷想写符大人的名人录,也许可以上街去问问。”乐七海当然猜得出他要做什么。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家的少爷不会无缘无故问起与自身毫无关联之人的。
“嗯哼。”杜晴春哼了声。
他还不够常到外头去走动吗?要不那些名人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消息总不可能无端找上他吧。
偶尔会有爱道是非的人,也不捎信通知一声,自以为和他很熟,迳自上杜府来,打算用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从他这里换得一些耳食之闻。
碰上感兴趣的,他自然会和对方虚与委蛇一番,有不少消息就是打此而来,若是没兴趣,他打个呵欠便让阮秋色撵人了。
“嗯……这里好像有点……我想想……”乐七海已经全神贯注在修复书籍的工作上,忘了理会杜晴春。
“无聊啊……”没事还敢喊无聊的人又开始发牢骚了。
“对了,应该是那本书。”乐七海猛地站起身,咚咚咚地离开二楼。
杜晴春朝他挥了挥手,懒得理会,依然趴在窗边,望穿秋水地等阮秋色回来。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像只等待主人回家,只为了赢得拍头作为奖赏的狗儿了。
***
接近傍晚,阮秋色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追踪血迹的方法失败了,暂时无法执笔为杜晴春捉刀写名人录,又整天做任何事都不顺遂,她感觉自己难得的面临崩溃的边缘,只得放下手边的工作,交代他人代劳。
她不爱示弱,从小就好强,也因为父亲的刻意栽培,她学会掩饰自己的弱点,所以让自己的伤势公告周知,实在令她不自在,也不愉快。
当然,要她乖乖让步,是因为她别有居心。
夕阳余晖下,阮秋色扬首,远远地发现杜晴春的外衫还在小书房的二楼窗口飘扬,于是她快步走过观书楼石造的长廊,朝小书房前进。
“少爷,我有事——”
踏进仍显凌乱的二楼,阮秋色精明的目光抓准方向,却和出口的话一样落了个空。
杜晴春的衣裳还在,但人已不见踪影。
她走到窗边,拾起早已没有余温的外衫,直摇头。
唉,她的少爷只穿了内袄就在府里晃呀晃,实在糟糕啊。
她又看看四周,猜想也许那个随意的主子会倒在书堆里睡午觉,也许就在软榻上,她猜想杜晴春所在之处,一边灵巧地绕过书堆,走至软榻前,意外的又扑了个空。
嗯,她该找个人问问主子的去向才对。
阮秋色正要离开时,傍晚的凉风扫了进来,吹起四散的白纸,拧起眉,她决定先关上窗,以免乐师傅等等忙不过来。
必上窗后,她顺势捡起落在脚边的一张纸,上头写了一些相关的词汇,她猜是乐师傅在修复古籍时考虑使用的字汇,跟着她一路捡起被风吹散的纸张,最后来到桌前,把一叠看不出意义的纸张放在桌上,拿纸镇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