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到这里?难道你不知道‘墅’是?”
“知道,当然知道。”她了解唐诺要问的是什么。“既然来的都是男同志,那么我就更安全了,没人会对一个‘不合格的瑕疵品’感兴趣啦!”
“不合格的瑕疵品?没这么夸张吧!”唐诺微微一哂,瞅着那张灿灿笑颜,觉得她挑起眉头说话的样子很可爱。
喜萌朝他连连眨了眨眼,故弄玄虚地压低了音量。“就是因为缺了个最重要的部分,当然是不合格的瑕疵品啦!”
唐诺霍地明白她的意思,忍不住炳哈大笑。小比的徒弟很有趣、很坦率,表情变得又多又快,一看就知道是个初出校门的小女生。
想到什么,他就直接问了:“怎么会想要给我调个‘流光容易把人抛’?”
“直觉。”澄亮的眸光直对他的眼,喜萌敛起了顽皮,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好像满肚子火气、不大开心的样子,所以调了杯辣中带凉的鸡尾酒。而且”
下面的话该不该说,她有些迟疑。
“有什么话,你说,没关系。”他想听,想听她怎么说。
喜萌不客气了。“既然‘流光容易把人抛’,那么凡事就别太在意。如果碰到什么鸟事,就快快让它远走高飞吧,别把心头变成笼子,关着它,情绪还跟着它一起鸟下去。”
她这番话,鸟来鸟去的,乍听似乎粗俗了点,但偏偏字字咬得清晰、声音脆亮铿锵,还能一语便道破原先他有事闷放胸臆的感觉。她的说词,在他耳底反倒成了微风拂动的檐铃轻响,叮叮当当地,悦耳极了。
看来,他得收回刚刚下的评断。在她坦率得近乎透明的背后,应该还有更多更多思绪藏放着,就算还保留些天真,但绝不愚蠢。小比的徒弟,绝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初出校门的小女生”就能说得全的。
这时,旁边的服务生向喜萌喊了声:“Judy,要打烊喽!”
“哦?”唐诺瞄了眼手表,有些惋惜。“真的快两点了,是要打烊了。”
“你来得太晚了。”喜萌轻轻说。这句话,可是意味深深哪!
“是啊,今天来得太晚了。”他当然无法知道喜萌珍藏好几个月的心事,只是顺着眼前情况回应道。“不过,以后不会了。”
不会再来了?听他这么说,喜萌失望得连发声的力气都没了。
瞧她的模样,唐诺就猜得到她在想什么了。肚里笑意翻滚,他得强憋着不让它爆出,好好地将他真正的意思表示清楚。“我的意思是说,以后来,我不会这么晚到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喜萌吁了口长气,脸上阴霾尽扫。
“谢谢你的‘流光容易把人抛’,你是一个优秀的调酒师。”这句话,可真真确确是由肺腑而来。
唐诺穿好西装外套,将公事包抓在手里,回头向她道别。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突然爆出一句亮喝——
“警察临检!”
浓紫色的天光,笼罩了整个台北城。深秋的气息,在凌晨时分尤其显得凉冽。
“嗯,你表现得很镇定,被警察问话的时候,完全不像是新来的人。”唐诺侧过长身,看她将铁门锁上。
“那是因为理直气壮呀,明明这里就没什么,那些警察摆明是来找碴。”一想到那些警察的嘴脸,她就皱眉。“我真搞不懂,国家要他们做什么?高高在上的吆喝态度跟地痞流氓有什么两样?”
“这不稀奇,世界本来就是这么黑暗。”唐诺见怪不怪,在法界有更多这样的人,知法是为了肆无忌惮的犯法。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但真碰上这情况,还是会冒火!”她并非不解世事。
唐诺没想到,她顺口接的一句话,意外地说中了他今夜心情恶劣的原因。
他发现,事务所里有位资深律师拿了某财团负责人的大红包,运用法律漏洞帮助财团负责人的儿子月兑罪,或许这是律师的工作,他没话说;但更过分的是,该位律师竟然主动反咬原告,替财团负责人要求七百多万的赔偿,这种为赚黑心钱不择手段的行为,虽然在他学生时期就常常听说了,然而,一旦发生在自己的周遭,他还是不免在意、气恼,甚至严重质疑起律师这一行,乃至于法律的价值。
见他神情凝重,久久不开口,喜萌试探性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也不等他回应便迳自道:“还好刚刚你在现场,随口抓些法律条文,就把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真是太神了,了解法律果然很管用。”
“是这样吗?”唐诺认真地看着她,唇角微微勾动。
“是啊!”倾出笑容,喜萌说。“如果不是靠你‘专业级’的口才,还不知道要被他们折腾到几点呢!”
她不是针对他的恶劣心情出言安慰,但奇异地,她吐出的字字句句仿佛一场及时雨,正好就浇灌在他理想逐渐干涸的旱地上,驱散了焦躁、带来了温润。
凝睇着她真诚的笑颜,唐诺释怀了。“谢谢你,Judy,你的话让我觉得自己还有几分价值。”
呃有、有这么夸张吗?喜萌不明所以,只好就冲着他傻笑。
“冷不冷?”清晨的气温偏凉,他关心问道。
喜萌将外套拢紧。“唔,还好。不过,有点饿倒是真的。”打从昨天下午在出版社吃了块同事买回来的起士蛋糕后,她就一直没祭过五脏庙。
唐诺看看手表。“现在快四点,夜市收摊了,早餐店又还没开,想吃东西得到便利商店碰碰运气。”
“便利商店没有。”她直接跟他说答案。
“这么清楚?”
喜萌无奈地点点头,双手摊开。“没办法,平常收拾完出来大概是两点半,想到便利商店觅食,里头除了泡面啦、饼干啦,其他像热狗、关东煮那些热食都没了。”
唐诺想了想,突然问:“你急着回家吗?”
“你问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讶异问。
他两眼一翻。“当然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那就要看有没有其他事喽。”喜萌低头藏住了窃笑。
“一起去吃清粥小菜?在复兴南路那边有好几家。”
“一起?”她倏地抬头,眼睛瞪得大大地,仿佛听到什么石破天惊的大消息。她想都没想过,“一起”这个词可以用在她和唐诺之间。
“只准你放火,不准我点灯?”眉宇深拧,唐诺发出不平之鸣。“我也刚好觉得肚子饿呀。”
“哦,这样啊。那”喜萌低低应了句。“好啊,一起去!”
“要先走一小段路就是了,我的车停在附近。”
“那有什么问题?”她微微昂起下巴,朝他笑露一口灿灿白牙。“待会儿有得吃就行了。”
在今天一点半前,对她来说,唐诺就像天边的微点星子,与她遥遥相隔了几亿光年。此时此刻,虽然没有月华能为他们镂下同行的长影,但她永远、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神奇的夜晚。
边走边聊,偶尔抬起头来看看他,这种喜悦很踏实、很心安。
终于,喜萌在台北街头找到了遗失好几个月的唐诺。
二十二岁的秋晨,爱情如半昧不明的曙色,喜萌正预备起跑,去追逐日芒穿云射来的金光,而那灿亮,究竟会落在谁身上?
第三章
就这样,唐诺再度成为“墅”的熟客人,固定每星期三、五去报到,即使没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单纯去喝酒闲聊,他也觉得挺开心的。
“唔,这是什么?”探了面前的鸡尾酒一眼,唐诺扬眉,转看向她。
“你试试喽。”喜萌微笑出招。“喝完可要为它取蚌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