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姑娘,这诗也是你自个儿写的?”“是的。
有人立时吟了起来。“一川新柳临溪浅,十里奋山共曙天,杏烟缱绻红将满,蕉雨缠绵绿更连。”接着又说:“丑姑娘,没想到你除了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作诗也是一流的。这诗,写的是哪儿呀?”
“晤……”那姑娘微微沉吟,才低声轻轻答道:“是个世外桃源。”
“这幅字,我要了!”“这梅雪迎春图,我的,谁也不许抢。”
“我不抢你那幅,但这墨竹帖可要归我。”
楼下一阵喧哗,众人为购买丑姑娘的字画努努不休;但二楼的聂飒却彻底沉静了下来,抡起酒杯的动作在半空打住。会是她么?会是罗绯衣么?她——还活着?
不会错的!那声音和诗句……他记得,是她,不会错的!
当聂飒从震慑中惊起,那位丑姑娘正背着他的视线往外走,而他,再不愿片刻等待,丢下碎银便大步跟了上去。
至于那位说书人,在大家重将注意力转口之后,又开始边打响板边说轶事。
“淮北罗家绯衣女,无妄卷人是非局,谁知罗女命带煞,绝天霸业难再续……”
这长长的故事,可还没完呢!
※※※
一路上,聂飒远远望着她纤袅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梭,偶尔还会停下脚步拣选路旁贩售的东西。
虽然只是背影,但他可以确定,她就是罗绯衣,但这样的罗绯衣,却是他未曾见过,看来似乎过得……很自在,那种自在,又不同于两人初识时那种死生不紊于心的自在。
聂飒不清楚她这些年的遭遇,但观察后的结论,却莫名地点燃了他心底的怒火,三年几乎铲除殆尽的沸腾情绪,如今竟轻易地再被唤起。
罗绯衣怎么可以过得这么无忧无虑——当她在他面前跃落急湍之后?她难道不知道这分痛楚将深烙他的心头,永远无法磨灭?想得越多,圆边笠下的俊客便越发阴骛。
三年前,他不曾想过放了她;三年后,当他除了“寻她”一念再无其他时,就更加不会放了她!她的脸……
当聂飒跟着她回到住处,终于瞧见她的正面时,不禁诧讶……原本罗绯衣虽然额间留有粉色浅疤,但容貌绝丽出尘,现在却有半边脸罩上了靛青色,活像是烙了个胎记似的。
难怪,那些人会喊她“丑姑娘”。“阿娘——”
突然有个童稚的声音打断聂飒的沉思,顾长的身形便凝在暗处窥望,一个扎了双臂的女娃儿,往绯衣身上飞扑。“小招。”她将女娃儿搂进怀里。“该背的书背完了么?”
“嗯,背完了!”小招用力地点点头,接着就朗朗背了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很好。”浅笑在颊,罗绯衣爱怜地抚了抚小招的头,表示称许。
“阿娘,那我可不可以去找大宝、小宝?咱们想到后山林子去抓雀儿!”
“好,可是记得要在日落前回来,自己当心点儿。”“我知道!”
眼见这幕情景,聂飒心底一沉,女娃儿那声“阿娘”几乎让他为之屏息,妒火狂烧;但随即一想,那女娃儿看来已有六七岁,而他和她分别不过是三年前的事,应该不是绯衣所生,心情又为之一松;再个转念,莫非她是嫁人当续弦?这下子,心又再度沉甸甸地降到谷底。
与其在这里揣测,不如直接问她吧,但——他要怎么面对她?寻她,原是单纯的心思,但真要相对,即使矜傲自负如他,亦不免开始犹豫……
“是谁在那里?”罗绯衣朝他的方向微扬声一问,总觉得似乎有人正瞧着自己。
思忖半晌,聂飒决定现身,缓缓从树后走了出来。
虽然圆边笠遮了他的面容,但她立刻知道来人是谁,是他——聂飒。
他摘下圆边笠,露出了一张清瘦俊逸的面容,剑眉飞扬依旧,目光精炯依旧,但那底层却隐隐沾染了风霜及沧桑。久别重见,两人怔怔相对无语,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
最后,是他终结这迫人的沉默。“你似乎过得很好。”
“嗯,确实很平静。”她轻轻颔首,客气地微微一笑。
懊死!他痛恨她这种应付外人似的笑容,这让他觉得……很挫败;聂飒沉寒着表情道:“你只有这些话么?不问我的情形?”
“我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半转过身,罗绯衣语气淡然,神色清悠。“你的事与我无干,而我的事你也不必挂心。”
三年!寻她整整三年,而得到的答案竟是这样?怒火焚着理智,聂飒抢近一步,硬是将罗绯衣的身子转口,强迫她与他正面相对。
“你听好了!”幽遂的瞳里有撼不动的坚定,如鹰的亢做依旧决然不屈,聂飒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宇像是用刀缕下的:“三年前,我要你;现在,我的决定仍然没变。”
“聂飒,你怎么可以这么笃定?你甚至连我现在的生活都不明白。”水灵的眸子清澈得足以反射出他的形貌,她专注地看着聂飒,清平地说。“你的话,说起来不觉得轻姚么?”
“轻佻?”聂飒冷哼一声,唇角勾起凛冽森意。“你愿意让我了解你吗?不,你不!三年前,你躲开了;三年后,你还以此指责我?”
“我……”他的话,重重捶在罗绯衣平静已久的心间,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如何以对。
“也许我错了。”撤下扣在她双臂的手,聂飒微微向后退了两步,不忘赏给自己一抹嘲讽的苦笑。“也许这三年,我不该将所有心力都用来寻你。”
倘若,三年来他不是这样过的,如今,是不是就可以少了心底沉沉的悲哀和浓浓的挫败感?他早该知道的——万事到头终成空,三年前是如此,与她重逢后依是如此,一切并没有改变……
“聂飒……”他的自嘲,热辣辣地抽在心头,让罗绯衣的胸口无可自抑地疼了起来。三年了,还是无法消洱他对她带来的影响么?
风打过悉悉萃萃的草浪声,聂飒和罗绯衣就这么无言凝望,在彼此的眼底迷失了心的方向……有没有人可以为他们指条路,告诉他们该怎么走出情雾织成的迷障?
“月亮弯弯一只船,梭罗树,做桅杆,太白金星船头坐,王母娘娘坐中舱,八洞神仙把橹搬,云里走,云里弯,好似天下采莲船。”清朗的男声、甜女敕的童音一块儿念诵儿诗,末了还不忘附加笑语点点。
聂飒、罗绯衣同时将注意力转了过去,远远就看见一名男子牵着小招嘻嘻哈哈地往这里走来。
“阿娘阿娘,你瞧谁来啦?”还有好几大步的距离,小招已经忍不住兴高采烈地大喊。
聂飒专注看着罗绯衣每个神情的细微变化,她笑了,漪圈儿不大,却有如春风般,拂挑起暖暖的触感。再一转眼,定睛看向小招和那名男子,他却怔住了。
那人,他认识,而且认识十多年了。
他是垚冰,他的师兄,亦是绝天门难见踪影的皓燕堂堂主。
“咦?是你?”垚冰言笑晏晏,既有潋滟波光的灿烂,又有流风回雪的轻晒,似乎对于聂飒的出现并不讶异。“三年才找到这里?聂飒,你退步喽!”
旁边的小招偏着头,目光上下打量起聂飒,也不管礼不礼貌,手指着聂飒开口就问:“阿娘,他是谁呀?”“他呀,是阿娘的朋友。”
罗绯衣蹲子,替小招顺了顺发,拭了拭汗,又拍了拍衣上的灰尘。“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要跟大宝、小宝到后山林子去抓雀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