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忙道:“我输了,你就连个信息也吝于给我了吗?”
她手中棋子落下,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道:“倘若您输了,您就来找我吧,天涯海角,若是有缘,我们定会有机会对弈一局。”
他看着她春风般的笑容,缓缓握住她落子的手,点头道:“好。”
月升月落,天色微亮,一局棋下了整整一夜。腊梅将棋子一一捡起,放好,幽幽地道:“天亮了,我该走了。”
纪天翔也起身道:“我随你一同下山。”
两个人,一匹马,上山时他将她负在背后,下山时他将她揽在身前,她的秀发被风吹起,丝丝缭绕着他的鼻端,他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梅花香气。”
她的身子僵了一下,“我家门前有条河,河边种满了梅花,小时候终日在那里玩耍,不知不觉就沾了一身的气息。”
“明年立春,没人给我做梅花糕了。”
“玖哥媳妇学会了,她会做给您吃。”
“没人给我帐中换上新的如意节。”
“小桃学会了,她会给您换。”
“没人……”
“姑爷,”她打断他,“路口到了,您该放下我了。”
“这里偏僻人少,我送你到前面驿站。”
行行复行行,远远看到大大的“驿”字在风中飞舞,她抓紧缰绳道:“驿站到了,姑爷该回头了。”
他翻身下马,把她留在马背上,“你等我,我去帮你雇辆马车。”他进了驿站,一会儿出来道:“这里地方小,仅有的一辆马车让人雇走了,我送你到前面渡口。”
渡口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台,他将她抱下马,看到江中一叶扁舟缓缓驶来。“江中风大浪大,那船这样小,也不知是否安全,不如,我送你……”
“姑爷。”她再次打断他,“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就到这里吧。”她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递给他,“这里有一封信,是小姐临走前交给我的,让我离开时转交给您。”
“云儿?她写些什么?”
“奴婢不知,也许是一些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还有这个,是奴婢还给您的。”
是他的玉萧,断裂处显然经过玉匠巧手缝补,但依然看得到清晰的裂痕,萧尾追着一个崭新的如意节。他将玉萧紧紧握在手中,掌心摩挲着那道裂痕。
“姑爷,您不看看小姐给您写了些什么吗?”
他高举信函,迎风看着封皮上娟秀的字迹:君天翔亲启。这居然是他第一次看到方含云亲笔写的信,他不由得想到在军中接到的无数封家书,同样的体例,却显得拙朴许多。他看着看着,忽然莞尔一笑,五指松开,信函随风飘进江中。
腊梅一声惊呼,就要下水去捡。
他拉住她,摇头道:“让它去吧,对我来说,云儿写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
她瞪大眼睛,震惊地望着他。
他勉强一笑,喃喃地道:“我那装公文的锦袋还空着,什么时候有机会,你帮我绣上一只鹰。”
船家靠近渡头,扬声喊道:“客官,要不要坐船啊。”
他的大手在她肩头上用力一握,哑声道:“上船吧,记得,不要回头,别让我……看到你的眼泪。”
她咬紧嘴唇,匆匆点头,脚步慌乱地踏上小舟,在船头坐下,眼睛张得大大的,瞪着江心,泪在眼眶中徘徊,始终没有掉下。
江水滔滔,烟波浩淼,小舟离开渡头,朝对岸驶去,背后传来一阵悠扬的萧声,婉转缠绵,凄凄切切,正是一曲《月满西楼》。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今年的年关来得特别早,立春日,已是正月初十,李莫将军在府中摆宴,一则算例行官员年节请客,二则为纪天翔饯行。
纪天翔到时,宾客已在亭中坐满,都是当日军中好友,只有梁敬之外派为官,不能回来。
李莫抓着纪天翔嚷道:“主角姗姗来迟,罚酒罚酒。”
纪天翔也不推月兑,爽快地连干三杯。
众人拍手叫好,中军将明威将军道:“纪兄这几年巡查各省,想必被地方官员们灌出酒量来了。”
李将军道:“说到此,我倒要问一句,天翔兄,你是中了什么邪,只要有外派巡查的差使一律接下,皇上的江山也让你走了一半了,这汴城就这么让你待不下?”
纪天翔笑道:“为皇上效命,自然义不容辞。”
明威将军大力拍着他的肩,暧昧地笑着道:“不止如此吧,我倒是听说,纪兄每到一处,必定要着人打听一名女子的下落,就不知什么样的女子能让纪兄不辞辛劳,三年之内找遍半个大正河山啊。”
另一位将军道:“难道是纪兄的夫人香魂未散,托梦让你去寻她?”
众人跟着起哄,“对啊对啊,到底找的什么人,老实交代,说不定兄弟们能帮上什么忙。”
纪天翔见躲不过,急忙转变话题道:“我刚来时见李兄说得起劲不知说些什么,也说来我听听如何?”
明威将军嚷道:“别想转变话题。”
纪天翔只好笑着道:“李兄先说,我稍后一定老实交代。”
明威将军又嚷道:“说准了啊,大伙都听见了。将军,您先说,您要给谁做媒?”
李将军清清嗓子道:“是我的妻姐。说起我这位妻姐,当真温柔贤淑,知书达理,心灵手巧,只可惜幼年家贫,被卖为奴,等到赎出自由身找到我们时,已经过了婚嫁年纪。我夫人最是尊重这位妻姐,不肯委屈了她,一定要给她配个好人家,不是厚道人不嫁,不是正室不嫁,不是文武双全者不嫁,可愁煞了我这个做媒的。”
“呵——”明威哄道:“我们这些大老粗,嫂子一定看不中了,不过一个女人既已过了婚嫁年纪,还挑剔个什么,不如就跟了将军,姐妹共事一夫倒好。”
李将军连连摆手道:“可不能乱讲,让你嫂子听了,拿扫把把你打出去。”
炳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
李将军笑罢道:“不说了,不说了,尝尝我那妻姐亲手做的梅花糕,咱们来听听天翔兄的老实交代。”
纪天翔顺着他的手指看到桌上层层叠叠粉白相间的梅花糕,猛然起身,冲过去抓起一块,放在鼻端深深地一嗅,香气沁人心脾,掰一小块放入口中,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就是这味道,他想念了三年的味道。
“李兄?”他一把抓住李将军的衣领,“您那位妻姐现在哪里?腊梅在哪里?”
“腊梅?什么腊梅?”李将军满头雾水,“纪兄,就算你对我的妻姐有意,也不必如此心急吧?改天我们找个好日子,我跟夫人居中牵线,让你们见上一面。”
“不!”纪天翔大喝,红着眼道,“告诉我她在哪里?快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
哪怕李将军惯于驰骋沙场,也被他此刻的表情震慑住了,“应该在后堂吧,天翔兄,你……”他话音未落,纪天翔已一个健步奔出凉亭,直奔后堂。
“大姨娘,你看,我编好了一个。”一个三四岁的女孩举着丑丑的绳结献宝似的拉着厅中一个女子的手。
女子弯身模模女孩的头,慈爱她道:“媛媛真聪明,编得真好看。”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不屑地看了一眼,哼道:“真难看。”拉着女子的另一只手一边摇晃一边又道:“大姨娘,你什么时候再做梅花糕给我吃啊?爹爹真讨厌,把香香的梅花糕都给那些叔叔伯伯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