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帮她解下斗篷,困惑地道:“前世今生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可至少姑爷的心痛症是真的,倘若您留在他身边能治他的病,也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呵,救人一命!”方含云对着灯芯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叹道:“倘若真的只有我能救他的命,那我也只有认了。我可以狠心无视他的深情,却不能无视他的生死。”
灯芯的火焰猛一跳跃,照亮了腊梅惊异的眼,“小姐,你的意思是……”
方含云无力地摇着头,“再说吧,还有一年,一年以后……一年以后谁又知道会怎样呢?”
“小姐。”
“算了,我躺下了,你快去天翔那里候着吧,我担心他有什么需要的。”
“好。”腊梅吹了灯,放下帐子出了门。
必门的一瞬间,腊梅觉得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她猛地转身,空空的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屋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不停地摇晃,映得竹林的影子也跟着晃动,她拍拍胸口,快步走进纪天翔的卧房。
纪天翔静静地躺着,保持着她们离开时的姿势,好像是睡着了。腊梅轻手轻脚地倒水沏茶准备点心,姑爷昏迷了大半个下午,醒来时可能会饿。见他睡得熟,她也松了口气,就着桌边坐下,想打个盹,不经意瞥见床下纪天翔的鞋。她迟疑地走过去,缓缓地蹲来,用手指轻轻触了触鞋帮,湿的,她没有看错,是水迹,略带泥土的水迹。
床上人突然坐起来,抚着额头叹道:“被你发现了。”
她微微一震,但没有太惊讶,只是站起身,默默地看着他。
“好好好,”纪天翔高举双手,“我招,我什么都招,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着我。”
腊梅垂下眼睑,什么也没说,抬腿就走。
纪天翔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你要去哪儿?”
她冷冷地道:“姑爷病体已经痊愈,自然不用奴婢在这儿照顾,奴婢要回去休息了。”
他起身拦住她,打躬作揖连连恳求:“好妹妹,是我错了,我不该装病骗你们,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当我求你,就算可怜我,别走行吗?”
她昂着头,不看他,声音依然冷冷的,“姑爷放心,我不会在小姐面前多嘴的。”
“我知道腊梅妹妹一向善解人意,可是你这会儿回去,云儿一定会起疑心,你就帮人帮到底,在这儿待上一夜,你上床休息,我为你守夜,如何?”
“奴婢不敢。”她转到桌子旁边坐下,用后背对着他,“姑爷休息吧,奴婢守一夜就是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半晌,他悄悄走到她身边坐下,唤道:“腊梅。”
她以手支额,不应他。
他轻轻地推着她的胳膊,又唤道:“腊梅?你真生气了?”
她还是不应他。
他重重地叹口气,怅然地道:“你生气是应该的,连我自己都气自己,居然用这么卑鄙下流的手段来骗取云儿的同情。可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你气我也好,笑我做好,鄙视我也好,我不过是个得不到又放不开的可怜人。不管你信不信,我要告诉你,成亲当日发病是真的,以前二十几年心痛之苦、噩梦之说也都是真的,我对云儿的那份心,两年的付出,两年的点点滴滴,你都看在眼里,这些都假不了。可这次,我不得不骗她,否则,我怕最后一年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没有抬头,肩头微微地抖动着,支着额头的胳膊在桌子上映成一片阴影,那阴影里滚动着几颗水珠,一滴一滴,还有水珠不断地落下来,聚成一片小小的水渍。
“腊梅?你哭了?”他惊惶地问。
她双手捂住脸摇摇头,泪水就顺着指缝汩汩地流出来。
他不知所措,站起身来围着她转,“你别哭啊,你生气你就骂我,不然打两下也成,我决不躲,你就是别哭啊。”面对方含云的泪水他会痛会哄,但面对腊梅的眼泪,他只有心慌,不知如何是好。印象中,这丫头的泪是不用擦也不用哄的。
她用袖子盖住眼睛,还是摇头,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袖。
他只好取了手巾过来,碰碰她的胳膊道:“给,用这个,袖子脏。”
她肩膀止住颤抖,接近手巾,用力擦着眼睛。
“别那么用力,眼睛会擦坏的。腊梅,你跟我说句话,别光是哭啊。”
她闭了闭眼,吸吸鼻子,吐口气道:“腊梅没什么好说的,姑爷对小姐的心思我明白。”
“是,我知道你一直是向着我的。你告诉我花若有情定会怜那护花人,还告诉我打探梁敬之的消息云儿会感激。那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赢得云儿的心?我想了一个最糟糕的办法,就是苦肉计,可我不知道这一招能够留她多久。”
她将脸埋在手巾里苦笑,“如果一年算一个回合,那么第一回合姑爷输了,第二回合姑爷也输了,第三回合,您还能赢吗?”
“你是说——我已经没有希望了?”
“奴婢不知道,姑爷何必问我呢?奴婢上次问您的问题您还没找到答案呢!等您找到了答案,就该知道有没有希望了吧。”
他聚拢眉心,“问题?什么问题?”
这次她完全笑开了,摇着头道:“姑爷忘了就算了吧,奴婢累了,姑爷说帮奴婢守夜还算吗?”
“算,当然算。”
“那奴婢就造次一回。”她直接走向床铺,和衣躺下,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入鬓发。
问题?纪天翔仔细思索,猛然一拍额头。他想到了,她曾问他执着的究竟是什么,而他一直没有找到答案。是,就是这个问题。他刚想向她求证,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帮她盖好被子。枕畔已经湿了一大片,她在睡梦中依然流泪。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接住一滴眼泪,哺哺地道:“腊梅,你为什么哭?是替我伤心,还是替你的小姐伤心?”
她藏在被中的手紧紧接住胸口,无声地回答:不是替姑爷伤心,也不是替小姐伤心,她哭,是因为心好痛。有些问题注定了没有答案,她答不出,她也答不出。当他在她面前倒下的那一刻,当他抓着她的肩膀说我心好痛的那一刻,她的心跳几乎停止了;而当他若无其事地起身说被你发现了的那一刻,当他高举双手求饶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心好痛,痛得她也想闭上眼睛倒下去。她想,这就是心痛症发作的滋味吧。她也不知是何时患上这种病的,是从在高头大马上他回头一笑开始,还是躲在门外看到他对天立誓之时,或是他娓娓道来那个前世今生的故事之际,又或是这两年的点点滴滴没有融化小姐的心,却悄悄渗入了她的心。
小姐说爱一个人不是感动,而她就是被他感动了,那感动结成了丝,织成了网,密密地网住了一颗玲珑的心。
她在睡梦中紧锁眉头,嘴里模糊地传来梦呓声:“人穷命贱,红颜薄命。”
纪天翔一惊,抬眼看看,发现她还在睡,想是她说梦话吧,没听清说的什么,好像什么命的。命!倘若最后仍得不到方含云的心,那是不是也是命里注定?
“腊梅,”方含云站在门口张望,“天翔进宫有一天一夜了吧?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他病体未愈就得赶过去。”
腊梅微微一笑,病体未愈?看来这苦肉计的效果还不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