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凝坐直了身子道:“我最近好多了,起来动动也好。”
“还是注意点好。”落尘见她叹气,安慰道,“养好身子,想做什么才可以做什么。今儿五弟怎么没陪你?”
“上学去了,四哥忙,三妹也上学。”她又叹气。
“凝妹妹虽没上学,学的也不少,李大钊先生的文章,有些学生还未读得到呢。”
继凝奇道:“四嫂也知道李大钊先生?”
“听静霞提起过。”
“噢!”继凝仿佛放心了似的,稍候又道,“四嫂喜欢,可以拿去看。”
“我看这些个做什么?光是府里的账册就够我看了。”
继凝微微一笑,略带嘲弄。落尘不便说什么,便起身告辞。继凝客套两句,也不多留。落尘出来时见满园枯萎的菊梗在风雪中摇摆,细而不折,危而不倒,不由叹道:“这凝儿究竟是柔弱得坚韧还是坚韧得柔弱呢?”
静康未进自由居,便听“砰”一声,好像摔了什么东西,迎面一股浓郁的药味。待进得门来,就见落尘将满地的碎瓦罐扫进一个雪坑里,杜鹃挥着个铁铲叨念:“将这药罐子埋了,也将晦气埋了,让病啊痛的再不来找我家小姐。”
落尘笑道:“你快埋吧,那么多话。”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生病了?”静康一出声,吓了主仆俩人一跳。
落尘还未定神,杜鹃已嘴快地抢道:“姑爷一门心思都放在凝姑娘身上,眼里哪儿还有我家小姐?就不知道你到底是谁的丈夫。”
“杜鹃!”落尘急忙出声制止,脸已经白了。
静康被杜鹃一通责怪,又想起凝儿发病那日确实听得落尘咳嗽,心中不免涌上愧疚。不管怎样,她也是他的妻子,娶进来一个大活人,比不得摆件物什,可以不闻不问。
他垂头不语,取饼杜鹃手中的铁铲,动手埋那碎瓦罐。杜鹃小心翼翼地蹭到落尘身边,悄声问道:“小姐,姑爷他……他怎么了?”
落尘使个眼色让杜鹃先离开,自己在旁边陪着,等静康埋完了,才凑上前谨慎地道:“杜鹃年纪小不懂事,说话不知深浅,你不要生气。”
静康放下铁铲道:“我的样子像在生气么?”
落尘偷偷抬眼看他的表情,诚实地道:“我看不出来。”
静康有些哭笑不得,她那样子,仿佛他是个一不高兴就会打老婆的丈夫,提防得紧。他轻叹一声,拍拍手上的尘土道:“回房去吧,你的衣服也脏了。”
他迈步先走,见落尘还在原地,疑惑道:“你还在那儿做什么?”
落尘仔细看他一眼,认真地问:“你真的没怪杜鹃?”
“呵,”静康苦笑道,“从你进门至今,我好像没有苛责过你们,为什么怕我怕得什么似的?何况,小丫头嘴上虽没轻重,说的却是实话。我……”他突然住了口,再叹一声,“别说这些了,还是帮我找件衣服换换,晚上我还要出去。”
“噢,好。”落尘急忙进房。
静康望着她的背影,甩了甩头。他刚刚想要向她道歉,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启口。也许潜意识里,他也像许多男人有着身为丈夫的优越感,拉不下脸向妻子道歉。如果落尘骄横跋扈或者嗔怪抱怨,他反而不屑理她,偏偏她安安静静,无怨无求,倒令他的愧疚感更深了。
换好衣服出门前,静康抛下一句:“今后有什么不舒服就找大夫来看,不要闷声不响。”
落尘直到他走远,才回过神来。他在关心她么?还是怕她有什么闪失难以向长辈们交待?唉!既然他选择漠视她,就干脆漠视到底,何必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害她迷惑难解。
第三章
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
静康静哲两人转进卫府大门,静康握着手中的稿子道:“大战胜利的消息,依陈先生的意思要首先在《新青年》上发表,其他报刊杂志先让一让。”
“咱们让别人不让,南方的《湘江评论》,天津的《觉悟》等据说已发布消息了,难道咱们在北京的反而要最后吗?”
“我也觉得不妥,《新青年》是月刊,会压掉我们许多事实消息,只好请蔡和森先生出面,他与陈先生是至交,或许能令他改变主意,不然咱们就自己发。”
“对,总之《思潮》现在是你在做主。”
“话不能这样说……”静康后面的话含在嘴里,见卫天明和卫天宫都在主屋厅堂之中。兄弟俩互视一眼,便无奈地进了厅堂,行礼问安:“爹,二叔父。”
“大伯父,爹。”
两位老爷抓住机会,不免训斥告诫一番。
两兄弟不断点头称是,静哲私下朝静康吐舌头。反正他们说他们的,咱们做咱们的,只要不拿绳子绑住腿,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两位老爷见答得恭顺,明知他们心中不以为然,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叮嘱几句,放他们去了。
静哲不进柏院,跟着静康,“四哥,我到你那儿坐坐,免得娘见了我又要唠叨。”
“怎么不去凝儿那?”
“她刚好些,大夫说要多休息,我一去,她又要问东问西,怕累坏了她。”
静康默然了,五弟对凝儿的一片心,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凝儿的一片心思都绕在自己身上,偏偏还有一个落尘。上一代婚约的延续造成了这一代的悲剧,如果不是自己与落尘年纪相当,如果三哥不因是三伯父的私生子而不得爷爷看中,如果静哲年纪再大一点,如果他不是正缺一千大洋……无数的如果拼凑起来,会怎样呢?即便没有落尘,自己会娶凝儿吗?答案是“未必”!不知道这桩婚约之前,他也不曾想过要娶继凝,他欣赏她,怜惜她,疼爱她,但所谓“国之将亡,何以为家?”他这辈子是要献给国家民族的,儿女情长无暇去考虑,何况凝儿的身子又那么弱,即使他能带着她,也只是害了她罢了。娶落尘,一方面是无奈,另一方面是给自己找一个将来抛家舍业的理所当然的借口。事实上,最无辜的就是落尘。她是整个婚姻制度下的牺牲品,也是他自私地拿来利用的一颗棋子。
罢进自由居,就听房中静霞的笑声,“一想就知道,爹和二叔父一定端端正正地坐着,”她咳了两声,放粗嗓音,“你们别没事就往外跑,多帮忙你二哥,外面那么乱,老太爷放纵你们也是有限度的。”又恢复了清脆的声音,“四哥、五哥就会装模作样地点头躬腰,连说是、是,”她学出唯唯诺诺的声音,又恢复道,“你们猜五哥会怎么样?”
落尘春风般的声音好奇地道:“怎么样?”
静康与静哲已走到门口,就见静霞站到屋子中央,学静哲的样子弯着腰,侧过脸来吐舌头。杜鹃和落尘被她逗得笑成一团。落尘背倚着梳妆台,长发结好髻,本欲夹紧,这一笑,发夹月兑手,满头青丝飘坠,如垂落飞瀑,摇摆不止。静哲故意大声道:“三妹,你敢取笑我。”
三女齐向门口望去,落尘一甩头,半边青丝刷过面颊,像有生命一样柔柔地飘了开去,粉颊因笑而微微泛红,嘴角微扬,双目盈盈而弯,细眉轻拱,尖挺的小鼻子轻皱,当真是笑靥如花,明媚如春。静康觉得被那笑颜狠狠击中,怔愕当场,漆黑的双目紧紧锁住她的娇颜。
静霞突见两人出现,惊得“哎哟”一声,她这一叫,将静康唤醒,收敛视线,目光从她脸上滑开。落尘眉眼寸寸拉直,拾起发夹固定好头发,被小叔瞧见散发的样子是不端的表现。幸而静哲的注意力都在静霞身上,咬牙切齿地道:“好啊你,我被刮了一顿,你却在这儿笑我,看我饶不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