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家这在县城的楼,听说在前朝就起了,中间虽烧过一回,但也给木匠修了回来,这楼人说也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盖楼的木头用得当然也是上好的楠木,虽因长年的使用而不再崭新亮丽,可百年的岁月只让其风华更显,像个稳重的大爷,堂堂的坐在街市上,让人经过都不得不瞧它一眼。
提着竹篮,冬冬远远就瞧见易家纸坊大门内外有好些人进进出出,虽然因为已近黄昏,来买纸买书的人已经少了些,不再挤得人喘不过气,但那百年老店内依然仍有十来位客人。
她停在对街,远远望着那栋黑森森的楼,不禁有些踌躇。
虽然儿时易远曾带她来过这儿,但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小时候她瞧这屋好大,不禁有些畏惧,本来她还想这会儿她也大了,这楼看来应该会小些,谁晓得现在看来,它依然显得十分巍峨庄严。
一瞬间,她真有种想掉头回家的冲动。
可想想她人都来到这儿了,就这么回去,总觉有些窝囊;况且她又不是做啥亏心事,做啥要回头?
反正,她只要进去,把食篮交给店里的人,说这是他们家少爷忘记带走的食物不就得了?
省的她每回瞧见这食篮,心里便要嘀咕一回。
思及此,她深吸口气,一咬牙,抓紧了手中事先写好前因后果的字条,啥也不再多想,便硬着头皮,快步朝纸坊那宽敞的大门走去。
她一跨过门槛,纸坊里的纸香便迎面而来。
门内右手边的柜台,如她以前所看到的一样又黑又宽,上头搁着各式各样的纸样,几位师傅正从身后整墙装纸的柜子中,将纸样拿到柜台上,协助客人挑选纸张;门内左手边柜台后方,则有一整面墙的书在那儿堆放着,长长柜台上同样有小伙子正将书籍递给来买书的客人。
这店内人人都在忙,她尚迟疑着该找谁说,门帘后走出一勤快的青衣小伙子,瞧见她便迎上前来。
“姑娘,买书还是买纸哪?”
这小伙子说话挺快,因为紧张,她差点儿认不出他……“我不是来买东西的。”
不来买东西,那来这儿做啥?
小伙子纳闷了一下,这姑娘声音那么怪,更让他微愣,不过在这儿待久了,他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因此依然堆着笑脸问:“那姑娘来这儿有何贵干呢?是要找人吗?还是要找咱们掌柜的订纸?您若要找掌柜的,是要找林掌柜或是张掌柜?若是林掌柜的,他正在后头算账,张掌柜的在楼上帮贵客挑纸。您要不介意,小的我也是可以为您服务——”
他连珠炮似的话,教她一时有些慌,平常是在她自个儿店里,多数来买豆腐早点的人都知道她耳有残疾,说话都会放慢,所以她还能应付,可每回出门,她却总也要全神贯注,才能瞧得清旁人在说什么。
她还没搞清楚他到底说些什么,那小伙子就整个人僵住,停下了话语,瞧着她身后。
冬冬一愣,好奇转身回头,谁知身一转就差点撞到一灰衣老者身上,她吓了一跳,抚着胸口紧急停下脚步,抬头只见那人不是别人,是易家的李总管。
“雷姑娘,好久不见。”
看见这身板硬挺干扁有若铁板,两颊瘦削如刀凿,一张脸半点表情也无的老者,她心头蓦然一缩。
“今儿个来这有事吗?”
这老管家威严浑然天成,总教人一见就惧,那一双小眼更是如钉子一般,每回看着人,都教人没来由的紧张。
至少是教她紧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许多年前,她就晓得这老管家不喜欢她,每次瞧见她,他总也要落下脸来,他一拉下脸,她就没来由紧张,若一紧张,她一句话里总会漏掉三四个字,她若越紧张那漏掉的字便更多,为了避免造成误会,她出门总会把待办的事先写在纸上,递给识字的人瞧。
“我……呃……”没预警会遇见这老总管,她一时间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所幸她还记得自己手里捏着那张纸,忙将那字条递出去。
李总管冷冷瞧着她,没伸手接那字条,让她一只手就晾在半空。
冬冬心口一凉,清楚感觉到旁人的视线,已经往这儿瞧来,她窘迫万分,小脸一热,几乎想要收回手,可骨子里的顽固却让她抬起了眼,直盯着这刻薄的老人家瞧。
见她一直举着,不打算收回,李总管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接过了手,快速的瞧了一遍,然后瞧着她说:“谢谢雷姑娘走这么一趟,但少爷不缺吃食,您还是带回去吧。”
他话说得有礼,可冬冬能清楚看见他眼里的不屑,一时间,羞愤与恼怒全数上涌,来到嘴中化成清楚的字句。
“冬冬既然承诺了要请客,那就不能言而无信,他点了菜却忘了带走,所以我才送来,至于易少缺不缺吃食。或他吃与不吃,那就不是冬冬的事了。”
说着,知李总管不一定会收,她不想再自讨没趣,回身便将那食篮塞给了之前那小伙子,再转手绕过李总管,头也不回的快步走了出去。
因为太急,易家纸坊的门槛太高,她脚抬不够,差点被绊了一跤,幸好及时稳住,但身已踉跄,只觉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让全身上下都如火烧一般的烫。她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目不斜视的放慢了脚步,看着前方继续往前走。
别走太快、别走太快,这没什么好丢脸的。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诉自己,不让自己低着头,慢慢的呼吸,一小步、一小步的交替双脚。
街上两旁的商家在眼前过去,她强迫自己抬着头,告诉自己别落荒而逃。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也没啥大不了。
可是,即便如此纵使她死命克制,眼前的景物仍悄悄模糊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慢慢的走着,因为只有如此,她才不会跌倒,才不会让满眼的泪滚落。
为了不教人发现,她死命忍着,不让泪泉涌,可盈在眼眶里的泪水完全模糊了视线,她再也走不下去,只能先拐进一条没啥人的巷子中。
还以为,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事,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他人的鄙夷和羞辱而感到难过,可原来……还是在乎……
还是……会心痛……
若换做别处,若换做旁的人,她都能不在乎。
可那儿,是易家纸坊,是他所在的地方。
她到哪都能让人看轻,到哪都可以不在意,只有在那儿,就只有在易家,她不想让人觉得她傻,认为她笨。
满月复的委屈堆到了心头,教泪水,成串的落。她在巷子里踽踽独行,抬手将泪湿的小脸擦了又擦、抹了又抹,却怎样也止不住泪泉涌,擦不干泪千行……
“李总管,这食盒……”
易家纸坊内,青衣小伙子眼见那姑娘走了,两手捧着手中沉甸甸的食盒,瞧着那难得被人顶了话,面色万分难看的自家老总管,忐忑不安的问:“要送去给少爷吗?”
李总管铁青着脸,小眼一瞪,好半晌,才冷冷的道:“这少爷的东西,不送去给他,难不成你要收着?”
“那当然不是、当然不是。”青衣小伙子忙摇着脑袋瓜子,道:“我这就给少爷送去。”
说着,他脚跟一旋,立刻飞也似的转回门帘后,穿门过院的,赶紧去找少爷。
他双手捧着这食盒,一路快步急行,谁知他在每间工坊里都没看见少爷,书房里也没瞧见他人影,最后急了,忙抓住在院子里刷洗铁锅的顾炉师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