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也没眨一下,但他知道,她不信他说的话,不过她一点也没牵动脸上的表情。
她认为他想死。
他想死?几乎拥有一切的他会想死?
多可笑。
“妳可以留下来打扫。”看着那自以为是的女人,他感觉有趣的开口应许。
“谢谢。”她看着他,淡淡丢出这一句,态度不亢不卑。
然后,她闭上了嘴,不再理会他,只是重新打开工具间,绑上头巾,套回清洁用的塑料手套,拿出清洁工具,开始打扫。
她的动作真的很快,迅速确实又利落,从上到下,从外到内,依序清扫着这间超过上百坪的屋子。
她先擦掉玻璃外的灰尘,换掉他卧室内的床套,收了厕所的垃圾和换洗衣物,还快速的刷洗了他的浴白和洗脸台,擦掉镜子上干掉的水渍,最后才用吸尘器吸地,把所有因清洁而掉落灰尘毛屑的地方,清洁干净。当她做着这些工作时,他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她工作。她从头到尾没看他一眼。
没有多久,她打扫完了,重新收拾好工具,再一次摘掉手套和头巾,关上工具间的门。
她花了不只十分钟,不过老实说,也没有超过太多。
这女人,瘦得像根扫把。
他估计她只有二十几岁,头上却盘了一个老姑婆似的圆发髻,脸上也没有半点脂粉和唇彩。
她从头到脚,都给人一种冷淡又刻薄的感觉,活像刚从山上岩壁上掉下来的石头,每个角都无比尖锐,不曾被山水磨圆。
原以为她会在收拾好一切后,匆匆朝他点个头,安静的带着那些垃圾和脏衣服,转身就走,留他继续被打扰的跳楼兴趣。
但她转过身,从橱柜里拿出他从未用过的锅具,装了水,和米。
天知道,他甚至不晓得他的屋子里有米。她洗了米,切了两片姜,把锅子放上炉具,开火煮滚。他很久没吃东西了。他对食物早已没了兴趣,无论吃什么,都味如嚼蜡。他应该要阻止她,可他没有。一种奇怪的情绪,让他盘腿坐在沙岭上,看着那女人玩弄他崭新的厨具。
起锅前,她打了一颗蛋进锅里,洒了点盐,关火,盛进碗里,再放了根调羹进去,然后端到他面前的桌上,弯腰放下。
“这是什么?”
“鸡蛋粥。”她直起身子,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有时候,你只是饿了。吃碗热食,退一步想想,就会找到事情解决的方法。不然,就算要死,至少也吃完再死,别当个饿死鬼。”
天啊,就连骷髅精都比她圆滑。
她转过身,停了一下,又转回来看着他道:“有个人告诉我,人生在世,就是要从错误中不断学习,这一世犯下的错,若没及时更正,下一世必要重来一次。我不信鬼神,但如果真是那样,就太痛苦了,我宁愿这辈子就一次搞定。”
他不相信这女人竟然对他说起教来了。
“我没有要自杀。”他不爽的重复。她看着他,两秒。“那很好。”在那短暂的停顿之后,她眼也不眨的开口,还不忘道歉,“抱歉误会你。”
这女人的道歉一点诚意都没有。
“谢谢你让我打扫。”她再开口。
没等他回答,她转身走开,洗了锅子,擦干料理台,晾好抹布,离开厨房,走到玄关,拿起自己放在玄关桌上的背包,坐在玄关椅上穿好鞋子。
然后,起身套上外套,拎着衣袋和垃圾开门走出去,再静静的把门关上。
屋子里,再度陷入寂静。
可惜,世界还是吵杂。
他听到她按了电梯,安静的等着电梯上升。
眼前的鸡蛋粥,冒着袅袅的白烟,飘散着米饭香。
看着那碗粥,他冷哼了一声,不懂自己是怎么回事,竟让她在他面前如此嚣张。
他拿起那碗粥,打算拿去洗碗槽倒掉。
但洁白的米粒,开着小小的花,在灯光下散散发亮。
米饭的香气,窜入鼻端,钻入心肺。除了姜和蛋,还有些许的盐,她没有加入多余的东西。那香气,有种怀念的感觉。不自觉的,他拿起调羹,舀了一口入嘴。
电梯门开了,她走了进去。
米粥清甜,蛋花滑女敕,入胃暖极。
他听到她疲惫的靠在电梯里,叹了口气。
慢慢的,他再舀了一口鸡蛋粥,入口。
好暖。
那暖热,在空寂许久的胃里扩散。
莫名,抚慰了他。
走出电梯,她穿过一楼大厅,把垃圾丢到垃圾箱里,拎着衣袋和管理员及保全人员点头招呼,踩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推开玻璃门,离开这昂贵的豪宅华厦。
外头,冷风刺骨。
她拉紧了几乎要开始月兑线的围巾,走路到附近的捷运站搭车。
我没有要自杀。他低沉的嗓音,在耳中回响。那家伙刚刚明明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鬼才信他说的话。为了以防万一,她在人行道上抬起头,仰望那顶楼的住房。
那一层的灯火,仍亮着。
边墙上,没有任何想往下跳的人影。
既然她刚刚出来时,地上没有任何尸体和血迹,那或许表示,他已经开始吃起那碗粥。
她不应该多管闲事,她应该假装没这回事,在发现他时,转身离开,然后打电话报警,这才是明哲保身之举。
但当她看见他站在露台边墙上,一脸痛苦时,她实在很难当作没看到。
她认得那种绝望虚无的表情,她也曾被逼得站在高楼之上,痛苦得只想一跃而下,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应付其它。
终究,她挺住了,没往下跳。
她不懂,像他这种有钱有势,脸又帅得能去当电影明星的猛男,有什么好过不去的?她拉回视线,继续往前走。虽然不懂,但她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都有自己的困境与烦恼。她希望他吃了那碗粥,然后抬头看看天,发现每一个死胡同里,其实都还是有出口,只是太心急了,才忽略了它。
天上皎洁的月,已经完全被云遮蔽。
她在寒风中行走,穿越在圣诞夜中游行狂欢的人潮。
希望那家伙不要再想不开,他是个很好的客户,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家。那间屋里,只住了他一个人,要维持那间豪宅的干净非常简单,简单到让她每个月去领那一次四小时,一个月八次的打扫薪水时,甚至会因此心虚起来。
多数的时候,平常她要花四个小时才整理得完的豪宅,都可以和今天一样,快速的清扫完。
如果他挂掉了,她会非常遗憾。
但也就这样而已,她尽力了,如果他吃完粥还是想死,她也无能为力,只能祝他幸运。
她的心肠并不好,日行一善的额度就只有这样,她无暇顾及百万富翁的生与死,她还有自己的生活要继续。他要真死了,也不干她的事。
他吃完了那碗粥,关灯躺上干净的床。不知为何,灵敏的双耳仍自动追寻她的踪迹。她坐上捷运,再转公交车,然后下车走路,瑟缩地穿过市街,走进没有电梯的公寓,辛苦爬了数十个阶梯,抖着手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她替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打开一个塑料袋,开始咀嚼。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
在那瞬间,才发现,那从刚刚她在屋里时,就一直不断出现,渺小又不规律的声响,是她肚子饿的声音。
她饿了,却仍替他煮了粥,然后才离开。
忽然间,他明白她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漠。
如果她真的无情,当她以为他想跳楼时,她其实可以转身就走,但她没有,她反而开口叫住了他。
虽然字字语带讥诮,但那个女人确实让他走下了边墙。她甚至还让他吃了东西。那碗粥在他胃里,仍是暖的。他闭上眼,在黑夜里,静静倾听,她的声音。她吃得很慢很慢,彷佛手中的食物是稀世的珍饥,每一口都舍不得吞下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