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阿玛才会从远方,挑中了无依无靠的她,因为没有人自愿留下。
十年前没有,十年后也没有。
“拜托你,答应我。”
他不要!他不要!他不要!
他想大声抗议,想哭着求她,却无法开口。
她对着那些巫觋一一下跪磕头,才换来他一条命,他没有办法对她说,他不要!
紫荆抚着他的脸,强扯出微笑,安抚他说:“你听我说,人的一生,只有短短数十年,但你还有好长好长的日子要过,我不想再看见你受伤了。阿玛和我说过,西边那儿的高原,虽然不比这儿,但也有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美丽的山与湖,那里没有什么人,你可以尽情在那地方奔跑,不会有人狩猎你,不会有人伤害你…”
他低头,看着她,嘎哑开口:“但那里……没有妳……”
天啊。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脸,含着泪水的瞳眸,紫荆捂着唇,打从心里震颤着。
“那里,没有妳。”他悲伤的哑声重复着。听着他吐出的一字一句,她深吸口气,再吸口气,还是止不住胸中的心痛,压不下那满溢而出的情感。
她跪立起身,情不自禁的拥抱着他,紧紧的抱着,哭着道:“你一定要走…一定要走……求求你,答应我…答应我…”
怀里小小的温暖,抖得如风中落叶。
她是如此哀伤,如此痛苦。
因为他。
心,像被烈火灼烧着。
一直强忍住的泪水,悄悄滑落。
轻轻的,他抬起双臂,最后一次拥抱她。
“好,我走。”
第十章
他走了。天亮时,他在她的目送下,一拐一拐的,离开了村子。他先是朝西走,然后绕了一大圈,才在天黑时,又兜回森林里,泪流满面的回到了山里,回到那阴暗的深处。
反正,他对她说谎,不是第一次了。
但如果她要留在这里,那他也要留下来。
就算是要待在那黑暗深渊之中,就算要继续替乌鬣洗脚擦地、清洗粪桶,就算要被妖怪们唾弃殴打,他也愿意。
他发过誓要保护她,他绝不让乌鬣他们发现她的存在。
那一夜,是满月。
妖魔们聚集在苍穹之口内,等着大啖巫女。
他听到他们在笑着、听到他们在欢呼、听到他们像喝了迷药般,狂欢喧闹。
他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他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哭泣。他是个蠢蛋,才会以为自己不会被那些巫觋发现,才会以为凭他就能保护她,才会以为他可以和她一起生活,带她远走高飞。
她是个人类。
他不是。
没有人能容忍她和他在一起。
他不够强壮、不够勇敢,不足以保护她不受伤害。
他,太过弱小……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有如行尸走肉一般。就算被打了,他也不觉得痛;就算被羞辱了,他也不觉得难过。
在那一整个漫长得彷佛永无止境的冬季里,只有在上去拿供奉时,他才感到振奋一点,因为可以躲在洞里,偷偷的、偷偷的,看着她。
紫荆说得没错,有好几个巫覡一起跟着她。
他们把她当犯人一样看待。雪地里的她,白得也像雪。他再也没见过她的笑容。她也不再唱歌了。有时候,他会梦见她,躺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
他偷偷的爬出洞口,想模她,锐利的爪子却划破了她柔女敕的脸。
他在黑暗中吓醒,死命的磨着爪子,试图把它弄短一点,但它总是很快又恢复原状。
以前,他总想自己变成妖、变成魔,现在却只想变成人。
如果他是人,他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
但他不是。
不是。
他在黑暗中掉泪。
或许,他终究还是个垃圾,没用的垃圾。
或许,他终究,还是个……
它。
苍穹之口。那个不成人形的女人,静悄悄的躺在石台上。虽然不情愿,他仍被派来替她送食。这不是第一次了,他知道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才把食物放下,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抓起一根萝卜,啃咬着。
好些日子之前,她就听进了他好几个月前的劝告,知道要进食,才能暂时摆月兑,至少是身体上的痛。
但她太虚弱,才咬了一口,就握不住那根萝卜。
白色的萝卜掉在地上,滚落台阶。
他替她捡了回来,她瞪着他,双颊凹陷,脸上还隐隐有着未复原的丑陋伤口。
“你怎能忍受这一切?”
她空洞的声音,在岩壁问回响。
好几个月前,她就不再哀求哭泣。
好几个月前,她就不再试图找他说话了,直到现在。
“你怎能习惯这一切?”
为了不知名的原因,她从来不曾将紫荆的事说出口。或许是为了,证明她还是人。她并不是真的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从他手里拿走了萝卜,她抖着,继续慢慢啃咬进食。他转身离开,却听到她又开口。
“为什么你可以自由行动?”
他回过身,抬头看着她。
时间过得太久,他变得没有利用价值,他不是她,对妖怪们来说,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是残羹剩肴。
但他不认为她会想听到这个,她一定会想知道还要过多久,而他却无法回答,因为他连自己是过了多久才能离开苍穹之口,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待得够久了,拥有神之血的她,绝对会待得比他更久。
也许是因为同情,也或许是因为她不曾出卖朋友,看着眼前这个和他有着同样遭遇的女人,他嘎然开口。
“我把一切都忘了?妳最好也这么做。”
她瞪着他,恨恨的道:“我忘不掉,也不想忘。〕
奇异的是,他其实能了解她的心态,毕竟他也经历过同样的时期。
他没有多加劝说,只是转身离开。对这妖怪的漠然,她突起一阵恼怒,毫无预警的,她伸手抓住他的脚。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尝试过了,他以为她早放弃了,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就这样狞不及防的被她抓个正着。电光石火间,只一瞬,窜入她脑海的,却是万千画面。
剎那间,像是踏入潮湿黏腻的烂泥流沙之中,惨遭吞噬陷落。
春雷、夏雨、秋风、冬雪!
随风飞扬的旌旗、玉石雕成的王座、金色的太阳之眼!
鲜血、背叛、不断替幻的日月!
他恐惧的用力抽回足踝,来不及了,她看到太多。
她面无血色的趴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那恐怖的感觉,如万千虫蛇,爬窜过她身体里每一寸的皮肉骨血。
她吐了起来,想把那种讨厌的感觉吐掉,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反胃干呕着。
然后,如蛛网般的片段,开始拼凑。
“你不是妖怪?”她抬起头,震慑的看着他,确定的说:“你不是妖怪!”
心头,因莫名的原因狂跳。
不,他不要听!他不要想起过往的那些!他掉头想走,却听到她大喊。“你是人!”他惊愕的僵在当场,回过身,月兑口:“妳说什么?”她瞪着他,却在下一瞬,打碎了他的奢望。“不,你不是人。”
“什么意思?”她到底看到了什么?他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直觉叫他快点离开,但她说,他是人!
她说了,他有听到。
他想要自己是人!
夜影在黑暗中颤抖着,渴望又恐惧的瞪着她,“妳到底在说什么?妳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说我是人?”
她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铐在她手脚上的锁炼锵乡作响着,发出沉重的声音。
那苍白脸上的黑瞳,有些迷茫,她喃喃的说:“你不是人,已经不是了,你本来是人,但你为了权力,舍弃了自己……”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退去了朦胧迷茫,恢复清明的看着他,惊讶且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