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提到沈冬青这名字,徐爱潘动了一下。说胡英英神经粗,偏偏这种时候她特别敏感。
“你怎么了?一提到沈冬青就怪怪的。”
“没有。”徐爱潘否认。
“别骗我。有什么我会不知道的!”胡英英端详她,近乎审视。“阿潘,你该不会还在痴心妄想吧?”徐爱潘从以前就比较纯情──纯情的人都比较蠢。难得她不会到现在还紧抱著沈冬青那幢海市蜃楼的残骸不放。
这不是正常人的对话了。徐爱潘别开脸,起身想离开,胡英英按住她,说:
“你别想逃。阿潘,别告诉我,你没结婚、没交男朋友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别跟我说你跟沈冬青牵扯不清──我知道他已经结婚了。”
正确的说,是离婚了。而且两次。
老实说,她多渴望能和他那般“牵扯不清”,但没有。她的恋爱方式是懦弱的,甚至不堪。即使是距离外的凝望,多年前还有一个具体的,血肉存在的凝望的对象。而今,这么些年,她都只是在跟脑海里的意象谈恋爱。她甚至不确定他的记忆里是否有她这个人存在;是否,曾经存在。
怎么会离谱到这样的程度?她在害怕什么。她不是容易害羞的人──瞧,她去KK,跟在KK里头厮混的人应对得那么好。而且,沈冬青就在那里,恒星一样的固定在那里,她只要踏出一步就模著了,但一年又一年,她就是踏不出那一步。
是否心理深层的,有什么她解释不出的原因?
“徐爱潘──”胡英英干脆对著她的耳朵吼。“你真的傻不溜丢跟那个沈冬青牵扯不清?我不是跟你说过,他根本不喜欢──”
“别吼了。”徐爱潘忍不住捣住耳朵,捣断令她觉得更不堪的话。“我没有。”移开目光,不看胡英英。
“没有?那你干么一听到沈冬青的名字就作贼一样心虚?你──”胡英英狐疑的眼光贼似的盯著她。忽然挨了一记似的“哎哟”起来,软垮下去。申吟似说:“你不会还在写那本全是死结的‘结绳记事’吧?”
真的,青梅竹马就是这点讨厌。什么往事对方都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
徐爱潘闷不吭声。胡英英看她从背袋里取出一瓶富维克矿泉水,旋开瓶盖,就著瓶口喝了一大口水,喉咙咽动。涌到喉咙口的什么,都随那一大口矿泉水吞回肚子里去。
荒谬的人,荒谬的事一大堆。但胡英英觉得,全天下她遇到最荒谬的,就这个徐爱潘。
那不是纯情了。
是病。跟感情不再有关系。
上一本情色小说完成不到一个月,徐爱潘就又缴上一本稿,很快就编排印刷出版。老编从来没有收她的稿子收得那么干脆,出书出得那么快速。收到读者的信也多了,都是骂她的。不过,也不会少一块肉。她的房租与饭钱有著落,那就够了。
至于什么圣人之道,纲常道德,她只能很抱歉很谦卑地陪一个不是的微笑,她扛不了。
可是游利华说:“阿潘,你实在危害不浅,戕害国家未来主人翁后面那个伟大的女人的身心。”
她边看边摇头边数落。因为是情色爱情小说,不是性教科书,的细节描绘得生动壮观,又有文字的美感,却不负教育责任,似是而非,像埋了一颗炸弹。
“别把我说得那般伟大。”吃饭时间说这个实在有碍消化。徐爱潘使劲再嚼两下,把嚼得发硬的猪肉吞下去。
有些话不能太老实讲,会受鞭笞。但依她谦卑的看法,她觉得那些教女人梦想白马王子的童话其实才更加荼毒人心。
童话小说的意识型态全是毒,但再怎么毒,也没有她们写的这些情色小说细节的脏。想想,她觉得有点亏。亏就亏在不够冠冕堂皇。
“你这样搞,当心哪,哪天周处除三害,就要来除你这种祸害。”游利华丢下书,爬上饭桌,一坐在桌子边缘。
有人在媒体高调发难,严厉鞭笞情色爱情小说,满城风风雨雨兼加轰轰烈烈,要查禁,要围剿她们的巢。游利华帮她杞人忧天,担心她饭碗就这么不保。
“小姐,我在吃饭耶。卫生一点,把你的大挪开。”筷子正要夹起一撮菠菜,在半空停顿一下,转而侵向旁边的蕃茄炒蛋。
习惯难改,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改,撑一撑就那么改了。满城再风雨雷电,撑一撑就过去了。
“你当真不担心啊?也不上网看看,网路上那些,十个有十个半都是在骂你们这些‘少女A书’作家。”游利华挪开她的大,老实安放在椅子上。“说不准明天他们真的查禁你们那些‘猥亵刊物’。”
“我还担心文字狱呢!”真要担心,也是出版社该烦恼。天要塌了还轮不到她去顶去扛的。
“瞧你这样,我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不动如山’。”
“我只是座小山坡,大雨一下,就崩成一堆土石了。”
吃完蕃茄炒蛋,又把肉丝炒豆干吃了一半,徐爱潘才呼口气,放心去夹菠菜。难得做一顿饭,吃得这么波澜。
游利华瞪住她看两眼,十几二十多秒钟没说话,像是在研究她的吃相。看她扒两口饭夹一口菜,嘴巴里的东西还没有吃完便忙不迭又吞下一口,相当不雅观,不是太有气质的吃法。
“昨天我在KK碰到李云许。”转了个话题。
怎么突然提起李云许?徐爱潘正扒著饭,反射地停住,抬起眼,嘴已鼓鼓,忘了咀嚼。
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继续扒她的饭。
“他打过电话给你对不对?”游利华问。
“对。”
“他约你吗?”
“没有。”
终于吞下嘴里最后一口饭,徐爱潘餍足地拍拍肚子,用空碗倒了一杯开水,咕噜连喝两口,把在食道缓慢移落的饭菜一口气咽下肚子去。
吃饭吃得像仪式,好好吃完一顿,实在也挺费力气挺辛苦的。
“阿潘,”游利华微向前倾,胸部几乎抵住桌缘,表情变得严肃正经,像涂了一层咄。“李云许已经结婚了你知不知道?他太太是一家外商公司的高级主管。”
“听说了。”游利华一本正经警告的模样,徐爱潘不禁觉得好笑。
“都算在同一个圈子,所以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李云许那个人,条件是很好没错,但他在那方面──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在女人那方面评价不太好。他结婚之前听说感情方面就牵扯不清,结婚以后,他曾和一家女性杂志记者以及一个从法国回来,帮他杂志写美食专栏的女人来往过。现在也和一名小模特儿有著关系。那名模特儿听说替他的杂志拍过泳装专辑。”
“你干么跟我说这个?”李云许结了婚没有,对婚姻忠不忠诚,干她底事?她还没想到,一时不明白游利华做什么告诉她这些八卦。
“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底。李云许有钱有魅力,他若主动刻意,大概很难令人不心动。不过,你最好聪明一点,他已经有家有室了,没必要跟他牵扯不清。”
都说得这么白了,再不懂,也实在过不去。但游利华善意的提醒警告,徐爱潘只觉得好笑。
她咽口水,咕噜咽了下去。说:“你是怕我抢人家的丈夫,破坏人家的家庭,还是担心我胡里胡涂被甜言蜜语给骗了?”
“都有。”游利华老实招认。她苦口婆心兼加未雨绸缪就是不希望这两种情形发生,这都不是她所乐意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