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车子也多,乱哄哄也闹哄哄,没有一处的空气是平静的,都好像滚沸的水不断骚动地冒著水泡。而且,交通号志显然是故障了,红黄灯一齐的闪,大小汽车占住斑马线,机车左右内外线盲窜,人声引擎声喇叭声交响乐团似独奏又齐响。
她打消穿越马路的念头,才转身,不防便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阿潘!”叫得比喇叭还响。
徐爱潘回头。马路对面有人使劲在对她招手。三月天,那人穿著一件无袖吊带露肩条纹的贴身洋装。红橙黄绿蓝靛紫,什么颜色都有,杂乱得很精采。见她回头,更加使劲挥动她肥猪肉白的手臂。
“阿潘!”这一回,那音量足以媲美戏院里的立体音响。
徐爱潘站定,用力看仔细……啊!是英英!
胡英英。她穿一起长大并且有照片为证的烂朋友。
“阿潘!”胡英英演电影似的又大幅度挥动她白白的臂膀。
实在太惊天动地了,连喇叭声都盖过,骑楼内外外加马路上的人少有不好奇地对徐爱潘投上一眼。
因为太突如惊讶,嘴巳仍然半张的徐爱潘猛然被震醒。她没想太多,完全是条件反射的,大步穿过炮弹轰炸也似嚣乱,汽机车四处窜动的马路,一直走到胡英英面前。
“我就说嘛!丙然是你。幸好我眼尖。”胡英英当街给了她一个不折不扣的拥抱。好像昨天才刚见过面,今天又好姐妹地相遇。拉丁式的热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没经过斟酌,话就出口了。徐爱潘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多年没见,开口却全不是问候,好像她真的昨天才与胡英英见过,那么些年的空白完全没有过。
“天气好,出来逛逛。闷在屋子里好多天,骨头都生水了。”胡英英也回得家常。她斜眼打量徐爱潘,看著哈哈大笑,说:“你怎么穿得像外太空回来的?”
“我怕冷。”她都没说她穿得像沙漠里逃难回来的。
“没有人温暖你吗?”语调流气,笑得也流气。
厚脸皮的胡英英,没讲两句话就有本事扯到这种话题。徐爱潘当作没听到,反正车声轰隆隆。
“走。”胡英英忽然上前拉她。
“干嘛?”有点不习惯,但她并没有挣开。
“这里太吵了,找个地方坐坐。反正都这时间了,一起吃饭好了。”
“你不问问我还有没有事?”
“怎么?你有事?”
“你请客我就没事。”
“小器鬼!”胡英英啐她一声。“死性子不改。打以前就只会也只敢占我的便宜。”
“也只有你我能占便宜,不敲你敲谁?”
“男人呢?!”胡英英歪倾脖子。“那种便宜最好占你不占。”
又来了。真的好像今天以前她们都持续在见面,口气、内容的侵略度都家常得孰~稔。
“要你请吃个晚饭,这么啰啰嗦嗦。你再啰嗦,我肚子就不饿了。”
这等程度的埋怨算不上威胁。不过,胡英英翻个白眼,算妥协,说:
“我就住这附近。我看还是到我那里好了。”便举手招计程车。
说是附近,徐爱潘的定义是步行五分钟以内的距离,但胡英英的“附近”,计程车在大小巷子里起码穿梭了十分钟。
车子在一条僻静的巷子内停下。离繁华大街有些距离,但交通其实不算不便,所以有便利的好处,却没有闹市的嘈杂。
电梯直上第十五层楼。双并的十五层大厦公寓,两户共同一个电梯,安静得好似没有人烟。
“随便坐。”胡英英进门就踢掉高跟鞋,将手袋丢在沙发上,往厨房走去。“你要喝什么?”
“开水。要热的。”时节实在不宜喝冰冷的东西,温吞的又令人不耐烦。
胡英英出来。跟著一杯开水,还在冒气;还有一碟看起来小巧精致的蛋糕。她自己喝咖啡。
“你就给我吃这个?”不知道那是出身什么“身系”的蛋糕,看起来倒是挺吃钱。只是从以前她就不爱吃甜的东西。“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吃甜的东西。”
“谁记得那么多!这很贵的你知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
“有没有饭?你随便炒个饭和青菜好了。肚子真有点饿了。”徐爱潘把蛋糕推回到胡英英面前。
“你喔!”不迁就,不知把握到嘴的好东西,这种个性多半要吃亏。“只有鸡蛋和白菜哦!”顶多加一道豆腐。
嘴巴边说,人已经又到厨房。徐爱潘跟过去,打开冰箱瞧了瞧,空洞得像南极的冰原。
“你自己一个人住?”屋子不小,少说有三十坪,可从冰箱的内容看不出有太多的人烟。
“嗯。我才刚搬来不久,还不到三个月。”
白菜、豆腐、两粒鸡蛋,外加奄奄一息的一枝葱。冰箱里的东西全摆在桌子上头,就那些。
胡英英小心除下手上的戒指。徐爱潘这才注意到,望一眼,看是镶钻的。说:“你结婚了?”
“离了,这房子我用赡养费买的。幸好没有小孩,重新当胡小姐比当某个人的妈妈要轻松多了。你呢?结婚没?”
徐爱潘摇头,然后想起胡英英背对著她在忙无法看见,张嘴呼了一声。
“干么像猫叫。是有还是没有?”
“没。”结了婚的女人谁有空这时候在别人家吃另一个女人煮的饭?胡英英就是不爱用脑袋,奇怪它没生锈。
“自己一个人住?”
“不。跟朋友。”
“男朋友?”
“没。”
好像禅宗在对禅。说什么,只有说的人自己知道。
徐爱潘坐在那里看胡英英一个人在忙,也没想过帮忙,只是等著吃饭。胡英英把所有的东西都炒了了事,白饭用微波炉热过,一股脑儿堆在徐爱潘面前。
“哪。你的饭。”继续喝她的咖啡。
徐爱潘老大不客气吃起来。扒了四五口饭才想起,说:“你不吃一点?”
“都归你的。”胡英英摇头。
青菜豆腐蛋,淡得不出屎。徐爱潘扫了近半盘的白菜,才吃两口豆腐和夹一些炒蛋。实在,她并不十分喜欢吃青菜,但身体需要且吃了好消化,不喜欢也吃不少。
胡英英支头看著,笑说:“你还是没变,老是从不喜欢的东西吃起,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
徐爱潘瞄她一眼,闷不吭声,把剩下半盘的白菜清光。
青梅竹马就是有这点坏处,什么底细对方都知道。她家以前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这种青菜豆腐,餐餐吃,她常常觉得自己像草食动物。以后吃饭,总是尽义务似的早早把青菜解决掉。
“我说阿潘,”胡英英喷出一口浓气,全是咖啡的臭味。“你这样,要是万一临时有什么火灾地震,好吃的就享受不到了。而且,光塞那些你不喜欢吃的东西就把胃塞饱了,喜欢的就吃不下了。这多亏!要及时行乐啊,阿潘。做自己喜欢的事,吃自己喜欢的东西。”
“吃成一个大胖子,再去瘦身中心减肥,不更累。”
胡英英咯咯笑起来。“这是时尚,是流行。”
“流行跟时尚多半吃钱。”徐爱潘边吃边说,喷了一丝饭渣出来。她拿出面纸将它抹掉。
“嘿嘿,我吃的可都是自己的钱哦。”
“那不是很亏?”嘴巴反射的动,但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想变丑八怪肥婆就不吃钱了。”胡英英扫她一眼。走出去,又走回来。手上多了一本相簿。
“看!”她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你小时候多不吃钱!”
照片里两个对著镜头傻笑的小女孩,左边那个脸上沾了一沱像大便的泥巳,正伸手去抓,小手和小脸肥嘟嘟的。右边那个一张瓜子脸,就像胡英英现在这样尖下巴的瓜子脸。两个人都穿了一件亵渎性别差异、丝毫没有设计感只图清理方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