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会至此将结束.最后一个休止,掌声如预期地热烈响起.我静静流下泪.江边潮远.台上挥手谢幕的他,隔望起来,依旧是那么遥远.
喝采声久久不断不歇,但下到后台的他,一直未再出现.台下的人终也死心,慢慢散逸.夹杂在散场的人潮中,我心底是那般地渴望再见到他一眼,看看他依旧.
我守在厅外,捡个角落暗自等待,角声寒,夜闌珊.
良久良久,我以为我是否错过,江潮远终于在人群的蔟拥下出现;身边伴着明娟、明彥、明娟父母和姨丈夫妇,还有他正对着她笑的宋佳琪,以及一大群我陌生的人.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人群中那幀依然熟悉的身影,彷彿是我印象的昨日.不再重提──但锁在我心房最深最底层的,原来是这样的梦!
多少事,欲说还休.他们甜蜜欢欣的背影,显照着我苍涼依旧的影子.
我以为总该是会遗忘──谁道曾经滄海,却便是一生一世?
宾滚红尘,那最初,便就成了唯一的记忆?
我静静又流下泪,在风吹过.
相忆或遗忘,都是艰难.
晓风干,泪痕残,欲箋心事独倚斜闌──所有的心事,还是难.
***
饼两天,考完最后一堂科目,一切便告结束.我重重吐了口气,走出考场.
考场外,英语小组的同学正等着我,身旁一个气宇张扬的男孩,看见我出来,先就笑起来.
“沉若水!”她挥手叫住我,厚重一个背包.她跟我同个考场,很容易就找到我.
我等她走近.
“考我怎么样?”她问.
我微微耸个肩.反问她:“你呢?精神这么好,应该考得不错吧?”
她抿嘴一笑,不置可否.指指身旁的男孩说:“陈冠辉,X中毕业的.你应该看过这个名字才对,那封信就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
“信?”我蹙一下眉.想起来了.那封我始终不曾拆开的浅蓝色信箋.
我望一眼那男孩.明星高中毕业的学生,分外有一分张扬的气质,很一副理所当然.
他走到我面前.“你好.常听李玉菁提起你,说你英文很行,一直很想认识你!”
“你好.”我礼貌点个头.
“你有空吗?我请你跟李玉菁喝个饮料,大家聊聊天,做个朋友.”他很主动,毫不靦腆.
“谢谢.不过,我还有点事情──”我婉言相拒.
李玉菁在一旁鼓譟,说:“一起来嘛!沉若水.才刚考完试,好好玩它天,放松一下心情.”
陈冠辉向前一步,再次相邀.“请你务必赏光,我真的很想和你做朋友.”
左右为难之际,竟见连明彥大步朝这里走过来.他本来就长得明亮光采,这一竟然,彷彿黑暗中见着了光.
“考完了?”他迳自向我走来.
“明彥?”我好生意外.“你怎么会来这里?怎么知道──”轻轻摇摇头,表示我的料想不及.
“我跟明娟问了地方.算算时间,你差不多快考完了.”他笑了笑,似乎很欣赏我的讶异.
看见连明彥出现,李玉菁跟陈冠辉相顾一眼,放弃对我的邀请,说:“既然你跟朋友还有事,那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聊.”
我松了口气,总算如释重负.
连明彥并没有多问.可能以为我跟他们在讨论考试等问题,就像周遭那些考生一样,七嘴八舌地很兴奋在讨论考试的结果.
我们并肩走着,不知要往哪个方向的漫无目的.
“那晚演奏会,你怎么没有来?”他突然问起我的不愿提.
“那是当然的,隔天我就要考试了啊!”我一派理所当然的口吻.
“我以为,你会想见他一面.”
我转头看他,他这又是在试探甚么吗?
“你特地来找我,就是为了想说这些?”我的眼神涼涼的,无所谓,不笑了.
他不答.转个向,说:“过几天,国家交响乐团将在音乐厅演出,他们邀请我参加这次的演出,担任第一小提琴手.你一定要来.”
“能去的话我就去.”我不肯定.我盘算好了,明天开始就去打工,賺存大学的学费,我打算白天跟妈到工地做零工,晚上则到便利店或是快餐店当店员.钱比较多.
“你一定要来!”口气在些暴躁.他要我肯定的答覆.
“我可知道,明彥,我怕到时──”话到一半,就被他冰冷的目光逼迫着把话吞回去.
我的不确定,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教他难以忍受.
他一向高高在人群之上,才华出众,不知道生活的困难.我无法解释清楚,索性不开口.
“你一定要来!”他重重又说了一次.扳住我的肩膀,逼住我的脸庞叫说:“听到没有?我要你一定要来!这算是我的请求──”他甩开脸,冲到一旁.“该死!为什么要让我求你?”
“明彥……”他驕傲受挫的表情教我哑然.
我默默走近他,拉住他的手.
低声承诺说:“我去……我一定去……”
他曾经帮过我的一次软弱,这就算是还给他.
“没关系.你既然不能来,那就算了.”他冷静下来,似乎感到对我的为难.
“我一定会去.”我很肯定地望着他.
他反握住我的手,用着很轻的抚触,将我搂入怀中.
***
妈托人帮忙,我在家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找到一份临时工的工作.工地离家走路大概十分钟的路程,走得快的话,五分钟就可以.
连明彥演奏会当天,我一下工就火速赶回家沖洗换裝,匆匆跟妈说一声后,顾不得吃饭就冲出门,但还是给赶月兑了公并汽车.
等了二十分钟,才盼到另一班公车,半路却给塞得动弹不得.好不容易赶到国家音乐厅,已经七点过了十五分,无法进场了.
我只好在厅外徘徊,挨着昏寂直等到散场.
散场后,趁着混乱,我想或许能悄悄遇见明娟,请她代我向明彥致歉.探望的眼神偏生惊见了人群后的江潮远.他轻轻攬着宋佳琪,微倾着头,听着她笑.隔了那么远,我彷彿也能听见他们彼此充满笑意的喁喁细语.
我心中一黯,凝了泪.仰高起头,不愿它掉落下来.
我依然寄住在旧梦里;黯淡是梦里唯一的光辉.
***
日子仍旧是那样地过.我每天和妈到工地打零工,下了工就赶到快餐店打工.明娟找了我几次,我太忙,没时间多理会.
连明彥没有再出现,我內心负載着对他的小小愧疚,在一日疲累过一日的磨难里,一点一点地给噬吞掉.
半个月后,收到成绩通知单.隔不久,听说连明彥和江潮远及宋佳琪一同飞赴了欧洲.
报上登出他们的消息,附刊了一幀江潮远与宋佳琪甜蜜幸福相偎的照片.那夜黑深邃的眼神依旧,遥遥地似夜空中的星球.
大学录取通知寄来那天,我领到了第一个月的打工费.三万块整.
我考上了一所公立大学的外国语文学系.
第五章
“沈若水,等一等!”
铃声才响,堂上先生刚宣布下炉,我立刻合上课本,起身赶着离开教室.连上了两堂乔艾斯,脑袋被那些意识流冲得昏昏沉沉.班贝喊住我,肥胖的身躯气喘咻咻地赶上前;每次听她的叫喊,尖细的嗓音,都像是在叫魂.
我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她.这个时候,希望最好是好事.
“你干嘛走得那么急?追都追不上!”班贝埋我两句.喘口气说:“有份稿子挺急的,你接不接?”
“多久要?”我问.
班贝伸出两根手子头.“两个星期.”
“怎么算?”
“一千字一百八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