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镜头,都像是买了雾镜,在景象的周围围括着一圈蒙陇;黑暗的隧道,是一条无止境的道路,她独行在路上,那些过往的片段,却成了路旁的风景,随着她往前移动的脚步而向后褪逝。那些镜头并不是连缀的,而是走了一段路后,突然出现在路边,被光朦括出圈圈,像月晕一般的风景;而四周,是被填塞流满的黑暗。
再走下去,那些光突然破碎成流窜的明亮,丝丝点点,微现出一条被黑暗笼罩的死巷。那些破碎的流光突然朝她点点坠袭而来,很快的,她觉得自己被溶掉!被吸入那条暗巷──
接下来,黑暗的道路扭曲了,眼前几条黑影纷纷在奔窜。好多叫嚷的声音,带着凶戾的气流一道闪光突地朝她劈来,她被那道光迷惑住了,无法动弹,一条黑影急速扑向她──
她猛然一震,睁开眼睛,头发汗迹斑斑。
“想起甚么了吗?”唐志摩靠向她问。
“不,没有,我甚么都不知道,死了就是死了!”易莎顺摇头,回答得语无伦次。
“你母亲总该告诉过你,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吧?”
“是的,她说过。她说我父亲被神带走了。”
“你当然不相信,对不对?”唐志摩固执的追问。
“嗯。”易莎顺点头,承认说:“我知道我父亲不是被神带走,但没有人告诉我为甚么,死了就是死了。”
“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去追问深究、彻底明白事情的原由?”唐志摩大感疑惑。
这疑惑,问得追根究底,易莎顺只是回给他一笑,笑得意味深长。
难道,她其实明了了甚么──唐志摩心一动,他撩起一掌冰冷的溪水,没甚么含意似地问说:“莎顺,你曾全心爱过一个人吗?在你心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让你朝朝暮暮许誓不渝?”
易莎顺缄默不语,不懂唐志摩突然此问的含意。
“我这样问,太过勉强了。换个方式吧……”唐志摩失笑道:“你相信几分真情?认为爱情可以深藏到怎样的程度?或者错出甚么样的差距?你对它有没有任何质疑?”
又是一个如此突然的问题,唐志摩究竟想探寻甚么?
易莎顺又沉默了一会。但她并没有细想,在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她保持沉默,只是在犹疑──泄露心事会让心情太沉重。唐志摩接受那沉默,接着问道:“假设你心里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让你朝朝暮暮,你是否会──”声音被冰凉的空气冻住了,嘎然而止。
“我会──爱他爱到死。”冷泉幽咽,破冰而出。
“是吗……”唐志摩竟轻声而笑。笑中,带着令人费解的了然。
“你……”易莎顺怀疑他知悉了甚么。
唐志摩神色突然沉肃下来,语重心长又问:“如果,那个人是你所憎恨的,你的不幸都是因为他所造成,你的一生都因为他而改变──如果,我是说如果,是那样的一个人,你爱上的是那样的人,你该怎么办?”
“我──”易莎顺怔望流水。
“你说过,你要有人爱你爱到死。那个人,他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不只是为了弥补和忏悔偿还──他想给你,但他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因为他造成了你的不幸;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情,因为他怕,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去说爱。如果,你爱的是那样的人,你会怎么办?”
“我──”易莎顺不敢去深思。唐志摩究竟想说甚么?
“莎顺,你在疑惑吧?我怎么突然提起这些……”唐志摩再捞一掌冰肌的清泉。“我们的眼目,有太多的盲点,用心去看,尚不尽然完全看得清;但关于命运相系的那个人,许下真情,一定可以看清真正的心。只不过……”
只不过是喜是愁,就看他们痴心里感情的深浅疏侬。
他默默转身,留下未完的话,在云雾中回绕。
这番话,却让易莎顺苦苦思量了很久。唐志摩在暗示她甚么?她以为她掩饰得好!但他也许早看穿太多。
半个月倏忽而过,唐志摩拟转往“道本农场”,在农场小住半月;易莎顺无意随他前往。看山看水已看够了,感觉生活无标的,日子再也过不下似的。
“那好吧!”唐志摩也不勉强她。“你就先回去好了,我通知星野来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还是叫星野过来接你……”
“志摩,”易莎顺坚持说:“你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好吗?等待、盼望、失望……那样的日子我已经过累了,不想再尝了。”
“莎顺……”
像过去无数次的情况一样,面对易莎顺落寞黯然的神情,唐志摩只能无助地陪她沉默。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坦白表露自己的疲惫──等待得太累了,她情愿不再期待。
他真希望柳星野看到她此刻脸上那种落落寡欢的黯然──那样他就会知道,对易莎顺来说,他的意义有多不一样!
“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不勉强,但你自己要多小心!”唐志摩仍有些不放心。
“我知道,你也要小心。”
唐志摩听着不禁微笑,含笑道:“我是大男人,有甚么好小心!祈祷我早些完成新的剧作倒是真的。”
“新剧作?又有好题材了吗?”
“是啊……”唐志摩就着薄暮,专心地看着易莎顺,眼光既深又远。
这是个冒险的赌注,如果顺利成功的话,也许,他能为易莎顺和柳星野寻辟出新的起点,摆月兑过去那一段往事的纠缠。
“这一次的题材是关于哪方面的?”易莎顺显得兴致盎然。
“当然是爱情。唯有爱情才能释出惊涛裂岸的传奇。”唐志摩的眼光笼罩易莎顺。
但这样不计后果、孤注一掷的结果,也许是“玉石俱焚”谁也不知道!
是喜是悲,真的就看他们痴心里感情的深浅疏浓有多少了。
“莎顺……”唐志摩突然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甚么。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箭都在弦上了,能再多说甚么?只希望它射出的方向,能串出同心的圆满。
为了避开炙人的暑气,隔天,太阳下山了,唐志摩和易莎顺才退房。唐志摩转往“道本农场”,易莎顺则只身回去。
“天都黑了,我先送你进城中车站。”唐志摩边说边把两三件手提的行李丢进车后座。
他们上山的时候,是由唐志摩开车上来的。
“不用了,又不顺路;再说你从这里开车到‘道本农场’也要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先送我进城,那要浪费多少时间!”
“那你怎么办?总是要下山的。”
易莎顺提着行李,歪着头想想也对,失声笑道:“说的也是。那你就送我到山下,我自己再搭客运车到车站转车进城,再搭夜车回去。”
“都这时候了,还有车子开往车站吗?”唐志摩问得忧心忡忡。
东部一带城市发展本就比较偏凉,较大的城市是有的,也有铁公路连络繁华的北部大都会区。但山区地带进城的交通,白天时间平均两小时才有一班客运车,入夜以后,想进城,两三个小时的等候是常有的。
至于像易莎顺身处的这种散落村落,通常月兑离平地交通主干有一大段距离,当地人平日进出大都用步行,走上一小时是常有的事,虽也有客运车出入,但都是不定时的。易莎顺必须先下山搭车到公路支干上的车站,再坐车进城到中心车站,再换长途铁公路交通回北部。
这也是为甚么“红叶山庄”虽负避暑盛名,但始终没有发展为观光圣地。地形的限制是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