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知道那段往事,知道她幸福的家庭因为他而毁掉,她还会用那样一双清澈无比的眼看着他吗?
那是他不愿知道的。所以,他只好选择懦弱,选择逃避。
与其让她知道一切而恨他一辈子,他宁愿守住现在这样自私的幸福。
这一晚,隔着一道墙,墙两边的两个人都失眠了。
棒一天傍晚,唐志摩过来带走易莎顺。柳星野躲在房间里,隔着一道门和墙,情绪复杂得坐立难安。唐志摩进来,丢给他一粒蚕茧说:“我走了。你一个人好好想想吧!希望你别像里头的那只蚕!”
甚么意思?柳星野愣了一下,看看唐志摩,再看看手中的蚕茧和茧!是化蛾失败的残巢,静静躺着永远也无法破茧而出的死蛹。
柳星野再次擡头望着唐志摩,一片茫然。唐志摩没多作解释,还是那句话,打着哑谜说:“你好好想想吧!”
第九章
夏季的“红叶山庄”,完全被青翠包围,南风微拂,凉凉的沁人心脾。
“红叶山庄”是散落在东部山区一个小村落的统称;因山中林叶每到深秋尽皆染红,满山像着了火,引得好风花雪月的文人驻留,因而得名;是避暑的圣地,也是著名的清泉乡,但来的人并不多,大抵是一些性好自然的墨客骚人。
那泉,是自然涌出的天然冷泉,水质清净,冰沁肌肤。山中又多有不知名的小溪,细流潺潺,清可见底;而且小径清幽,羊肠曲折。
由于地势高,常有云烟弥漫,漫步在其中,常让人疑似在仙乡。到红叶乡数日来,易莎顺最喜做的,就是一个人缓步在云烟缥缈间,彷佛甚么愁怨都能随云烟散逝。
看浮云聚散,令人容易感慨人世无常。大自然的消长,预叹了人间痴情随着时光流转必然的烟消云散。
她走向溪畔,一路伴着她的唐志摩若有所思地跟在她身旁,云雾扑面,沁了一脸凉。
“莎顺!”他低唤一声,惊散了绕身的薄雾。
易莎顺肩膀微微一抖,有风轻拂过。她选了一块平板的石头,轻坐在上头。
“莎顺,你还记得你跟星野初次见面的时候吗?”唐志摩走上前,面对着溪流。
“记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易莎顺微觉奇怪的问。
“没甚么,只是好奇。”
“其实也没甚么特别的。那一天,我记得下着很大的雨,我跟院里一两个同伴坐在团体室的门口看着雨发呆,院长突然带了一个大哥哥进来,把我叫过去。那就是星野了。我还记得,那一天他穿了一套很慎重的西装。院长跟我说,从今天开始,那位大哥哥就是我的监护人,要我跟着他。我不懂她说的监护是甚么,只是想着,到哪里都一样,就跟着他走了。”
“就这样?你对他没有甚么特别的印象?”唐志摩带着试探性的表情,若无紧要地随口问道。
“特别的印象?”易莎顺一怔,低声咀嚼着这句话,陷入飘忽的神状。
饼后,她微扯嘴角,像是微笑,露出一丝丝的甜蜜和回味。但甜蜜中又夹杂丝丝的困惑。
“莎顺……”唐志摩瞧着疑窦四起,又好奇,又低唤了她一声。
易莎顺微微一震,然后抬头说:“那也不算是甚么特别的印象,只是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她停顿下来,清澈的双眼盛满疑惑地看着唐志摩,问道:“你能想象星野哭泣或流泪的样子吗?”
“星野哭泣流泪的样子?”唐志摩下一意识的皱眉。
“当然不能吧!”易莎顺替他回答,理所当然的口吻。“就是后来跟他相处这么多年来,我也很少看见他激动的时候。但那时他却紧抱着我,激动的流着泪!哽咽说着‘我终于找到你了’。很奇怪吧?”
“是有点奇怪。你问过他这件事吗?后来。”
“没有。”轻缓的摇头。
“为甚么?你不想知道吗?”
“当然想。但我不敢问,我怕……”
“怕?为甚么?”
连连的追问让易莎顺沉默下来。她起身走到溪边,蹲下去,捞了一掌溪流。
“我怕……”清澈透明的水由她指缝间滴流而泄。“他那时的神情很认真。他费尽心思在找的女孩,我怕,他是找错了人……我怕,确认了这个错误,那……”
那会如何?易莎顺突然又缄默下来。
“你想太多了。”唐志摩郑重说道。
“大概吧。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星野为甚么要那么做?他改变了我的人生;但对他来说,我只是个累赘,我带给他的只是麻烦……”
“也许这就是你们两人的缘份。”唐志摩说:“想想看,人海茫茫,就像天上亿万星屑,唯独你们这样相逢,你跟星野的缘份,早在十六年前,不,世界混沌未开的时候,就注定了。”
“注定?”易莎顺怔了一怔,一心只为这两个字迷惑。
“莎顺,”唐志摩声音又起。“你还记得你父母亲的事吗?还记得你小时候发生过甚么事吗?”
唐志摩的声音因着冰凉的空气显得低沉,冻在薄雾中回荡不开,形成了一条河,侵入易莎顺的脉流中,引导着她的记忆。
这却让她微感困惑,不了解唐志摩为甚么突然提起那早沉淀入记忆黑洞探处的模糊往事。
“不记得了吗?”唐志摩朗声追问。
“不……啊……”易莎顺半啖入迷惑,显得有些犹疑,问道:“怎么突然问起我父母的事?”
“从没听你提过。你应该对他们、对小时候发生的事还存有记忆吧?”
“记得不多……”声声追问勾动了易莎顺尘封的记忆,她颦住双眉,努力回想说:“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母亲在我七岁时也跟着去了,然后我被送去育幼院,隔了半年吧──星野成为我的监护人,再加上你,就一直到现在了。”
“我不是要问这个,而是──你七岁以前的事。譬如,你父亲去世的那时候左右,你还记得多少?”唐志摩小心地措辞,选择适当的字眼,温和地引导易莎顺。
易莎顺的生活史,他比谁都清楚。从她七岁起跟着柳星野开始,他同时也进入她的人生,可以说,在她的生命里,他跟柳星野是同时存在的。
不过,一开始,在易莎顺的心中,他跟柳星野存在的意义就不一样。这一点,一开始他就明白,他们两人的缘份,早在世界混沌未开的时候就注走好的。
但是,隔着这一段往事,柳星野始终无法突破他自己的心茧,他怎么劝告也没有用,只好让他自己一人冷静地好好想想如果柳星野一直不能突破他心中的迷障,那么,他对易莎顺的感情就像那化蛾失败的残茧,只是一只死了的蛹。
那段往事成为柳星野逃避、畏于面对的毒瘤,也因为如此,他始终无法突破心茧。但是,易莎顺呢?她记忆了多少?潜意识里封入了多少情感?这是唐志摩想知道的。
易莎顺对唐志摩小心导引的问题颦眉陷入了沉思。那一段过去太遥远了,再回首,好象蒙眼穿越一段黑暗的隧道。
“你还记得你父亲是怎么过世的吗?”唐志摩在黑暗的隧道点缀了丁点光。
“我父亲?”易莎顺努力思索。
“对。还有,你记不记得你三岁时,发生了甚么事?你小时候家里附近那条暗巷子……你还记得吗?”
“暗巷子……”易莎顺销眉越深,闭上眼睛。
随着记忆往前走,是寄宿学校倚栏盼望的蒙雾景象;再住前走,柳星野对着她激动流泪的镜头像路旁风景一般,随着她无法停止的脚步而褪走;再过去,她看见满脸病容的母亲,躺在床上不停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