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柏昀记得,从窗口流泻出布拉姆斯的变奏曲,岑子黎吻她,劝她上床睡觉,她似乎是闭着眼睛走上二楼的楼梯,碰到枕头的瞬间便沉沉地入睡。
半夜,一个风也似的梦惊醒了她。
她梦到岑子黎是战士,而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负伤赤着脚在森林中奔跑,无意间冲进荆棘蔓生的丛林里,敌人从四面八方疾驰追奔而来,飞剑如雨,马蹄声震耳欲聋,逼临至沼泽湖畔,她一直想办法要把自己变成一只两栖类,却不成功,反而跌入深深的湖底,染血的胸口在湖面开出一朵一朵艳红色的花,她窒息地沉入水中,宛如一颗笨重的石头。
她在水底看见林傲军的尸体,他整张脸发胀似一块烂掉的面包,双眼肿凸,不甘心地瞪着她,让她惊骇莫名,吓得她急踢双腿,渴望能浮上湖面。
岑子黎站在湖畔凝视着她,伸出手将浑身湿透的她拉上岸,她惊恐地瞪着他身着厚实的盔甲,脸上有着庄严的表情,他第一句话就说:“妳真是有够笨的。”
舒柏昀清醒过来,棉被已经被她踢到床下,她以为整张床都是潮湿的,发现不是,她不觉松了一口气。岑子黎以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妳作恶梦了吗?妳刚才一直在尖叫。”
“对,我作了一个怪梦。”
近几年,台湾心理学上很流行催眠后体会前世今生的轮回,舒柏昀不愿意承认前世今生这说法具有十足的可靠性,是因为那在科学上是没有具体根据的。她只愿意相信梦境里的画面具有某种诠释上的意义,那可能是生命的预兆埋藏在潜意识中,也可能是情绪在现实环境的压抑下寻求另一条出口。
这个梦是有意义的。但,她不想轻易诠释,以坊间的说法指称他们可能在前世曾经相遇。
“唉,我也不相信,就只是一个梦而已。”岑子黎听完后说。
“我知道,但那不只是一个梦。”凭借着窗口稀微的月光,舒柏昀凝视着岑子黎。“你真的觉得我很笨吗?”
“或许,我真的觉得妳有够笨。”岑子黎拨开她脸上的发丝,吻着她耳际旁的光滑肌肤。“因为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爱我,妳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她又挖了一个陷阱让自己跳进去。这是一开始遇见他就已知道的事,潘朵拉被警告不可打开诸神赠与的盒子,但她还是打开了,不只好奇,她是本性叛逆。
在此之前,舒柏昀不认为自己真的笨,直到她离开卧房踩着坚实的木制楼梯下到一楼,看见书房的走廊有一间小型画廊,里面全是岑子黎父亲画着他母亲的画作;书房里有一台老旧掉漆的山叶钢琴,整面墙从地板到挑高的天花板全都是书籍,有《M型社会》、《蓝海》、《世界是平的》等的商业书籍;古物图鉴,动、植物多样的图鉴,却也有莎士比亚、福尔摩斯全集,不要说她在医院借给他看的卜洛克小说了,这里早有全集,还有范达因和钱德勒的侦探小说,甚至是珍康萍执导的《钢琴师和她的情人》的琴谱……
桃花心木的书桌,桌上的笔筒、钢笔、墨水……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像使用了很久,散发出一种怀旧而熟悉的气味。
这一瞬间,舒柏昀终于明白岑子黎说这里是他家这句话的意义。
而她对他一开始就欠缺了解,对他存有根深柢固的偏见,虽然偏见的原因他必须负大部分责任,他早已习于隐瞒自己真实的个性。
然后,所有的疑惑与不解,这一瞬间终于豁然开朗,完全得到解答。
听见户外响起一阵响亮的口哨声,她推开通往前院的大门,踩过三两个阶梯,她看见岑子黎正在树林里跟狗玩追球的游戏,后来她知道那只狗叫做费加洛,会不时过来脚边撒娇的狗是茱蒂。
所以,他不只怀旧,而且还爱狗。
似乎感觉到舒柏昀的存在,岑子黎回首望着她。在初冬早晓的枫香树下,他深邃的眼眸中满是微笑。然后,他说:“睡得好吗?”
妳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舒柏昀直到这瞬间才恍然明白,他的爱是一辈子的事,不是受到费洛蒙吸引的,也不是三个月的热恋期。
没到过这里之前,舒柏昀从未明白他令人费解、神秘深邃的个性,就像她不是博物学家,猜不透南极冰山下蕴藏丰富的古生物化石,但她直到这瞬间才恍然明白,他的爱是只有入口没有出口,只要踏进他的世界一步,就不再有回头的可能。
然而,舒柏昀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到孤单一人的原点。难道他忘了吗?她相信柏拉图的说法,他说人原来是完整的,却被神劈成两半,每个半边的人都在不断寻找自己的另外一半,期望能合而为一恢复完整。
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教授说,这另外一半并非和自己完全一模一样,而是对立相反的本质,如阴与阳、轻和重、月亮和太阳、天空和大地……
舒柏昀站在阶梯上和岑子黎目光相缠,然后他张开双臂,她赤着双脚奔向他,以一往情深的方式。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