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这我又是一愣,“那——就别这么麻烦啦!你的心意我知道就成了。”
“不麻烦!反正那位画家过些日子就要来台湾看看,到时候我把你的地址给他,叫他直接去向你拿画不就行了,说不定你们还可以讨论讨论呢!”
币了耿肃的电话,我的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自从芳燕去世后,耿肃就因伤心过度,患了严重的忧郁症数度进出医院,本以为这些年已经渐有起色了,没料到——哎!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那幅连画都没画完的人物肖像。
这天,台北下著一场难得一见的滂沱大雨。
对我这八十岁的寿星,不知道是祝福还是抗议?!
“唉呀!你可是来了,这么大的雨,我怕你顶着虚弱的身子,又拦不到车。”书岩拍拍我身上的雨滴,唠唠叨叨地念个没停。
“影兰呢?”我四下看了看。
“她人不舒服,先回去睡觉了。”
“季老师,快进来看哪——”一群学生跑了过来,拉着我进入这为我暖寿办的书画展。
一种进入时光隧道的恍惚霎时涌现,听入耳的是三0年代的流行音乐,映入眼帘的是当年上海的华丽颜面,一幅幅的上海风景画、人物生活画在在都教我忍不住热泪盈眶、感动满面。
“谢谢大家——”我拭著泪,有些哽咽。
“耿至刚——”书岩叫嚷著,“你老爹不是托你带份神秘礼物来吗?快送上来,别卖关子吧!”
“在这儿——”他们一字排开,而廊的尽头就看到一个盖著布幔的画架。
“送画架有啥稀奇的?!”书岩不以为然。
“不是画架,是画架上的画啦”耿至刚笑著。
“是耿肃的画吗?”书岩淘气地瞎说著。
“哈哈哈——”全场笑岔了气。
“来吧!谜题揭晓——”话一说完,耿至刚就手一掀,一幅画法飘逸、画工细致的少女画像就大剌剌地呈现在大家的眼前。
水晶蔷薇?!穆颖曾经为我描绘的“水晶蔷薇”?!一幅在烽火中化为灰烬的“水晶蔷薇”?!
“哇——好唯美的情境呀!晶莹的用玫瑰花来衬托少女的热情与纯真——”
“这对季老师有特别的意义吗?”
“不可能、不可能——”我脸色发白地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季老师你不舒服吗?是这幅画——”大家突然间安静下来,猜想着我与这幅画的关联。
“这画中的少女是年轻时候的季老师——”书岩一眼就看出来了,“想不到耿肃的功力这么好——”
“这不是我爸画的——”耿至刚开了口,“这是他在美国最近一次的新画家交流联展中看到的,他自己也当场吓了一跳,他还跑去问那画家是不是认识季老师呢!结果人家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怎么会这么巧呢?”书岩此刻才觉得奇怪。
“是啊!我还听我爸说,只有一个人会把季老师拟作蔷薇,可是那个人十三年前就死了——”
他说的可是穆颖?!我顿时心口收紧。
“耿至刚,把话说清楚,耿肃说谁死了?!”我拉着耿至刚的手臂,急切又虚弱地问著。“这事已经有十三年了,记得那一天,我爸和我妈在报纸上看到一篇讣问以后,他们整整难过了一个多月,尤其是我妈,每每一谈到这件事,她都会流眼泪,直说穆颖真是痴情,竟然终身未娶,连送终的子媳都没半个——”
穆颖终身未娶?!他当真坚持著对我的承诺——我是他唯一的新娘,不论今世或来生。
“那——阮菁呢?”我自问著。
“阮小姐啊!是她处理穆颖的身后事,听我爹参加葬礼回来后讲,那位阮小姐哭得呼天抢地,直骂穆颖无情,直说她用尽心思、不惜赔上自己两条腿来留住他,没想到全都一场空——”
“耿肃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浑身发寒。
“怕你受不起这打击吧!”书岩扶著我,安慰我。
穆颖走了!那我活下来的唯一理由都没有了!
连今世见他一面的渴望都落空了!
版诉我,我还在这里做什么?!
一股千年的疲倦涌向了我,也好!懊好好地睡一觉了。
合起眼、瘫了腿,在黑暗中,我又看见了穆颖眼中的万般缱绻——
“季老师——醒醒哪!”
“雪凝——不要丢下我呀——”
别吵我!我真的好累好累了。
我看见穆颖了!他还是穿著月眉湖畔时的那套长衫。
“穆颖——”隔著一条穿越不过的马路,我叫唤得心急。
“我们就要再相见了——”他微笑地挥著手向我走来。
突然间,我惊愣地发现自己已是白发斑斑、皱纹满脸。
“不行,我不要这样与你相见,不行——”我顿时以手遮脸、痛苦难抑。
“季老师、季老师——”
我醒了,泪流满面,“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的心神还留在刚才的梦里面。
“季老师,您千万不能倒下去啊!柳老师现在正需要您的陪伴——”
“他怎么了?!”我这时才清醒著。
“就在您前两天昏迷时,柳老师的孙女柳影兰也出车祸住进医院,至今还昏迷不醒呢!”
“车祸?!兰儿出车祸?!”
这一吓,反倒让我下了床,撑过了这场心病。
不是对这世界还有眷恋,而是不忍心让书岩独自一人承担这一切。
“书岩——多少吃一点嘛!才好有体力照顾兰儿。”我熬了一锅粥想说服书岩吃下。
书岩只一味地摇著头,说:“为什么这种祸事都会发生在我挚爱的人身上,六十几年前是书缦,现在是我的兰儿——呜——为什么——”书岩哭得如此不堪。
是啊!书缦也是这样与世长辞的——这一想,倒让我的记忆再回到六十几年前,书缦去世前曾有意无意地交代我几件事——我不太放在心上的事。
“兰儿一定会醒过来的。”突然间,我真的很肯定。
“希望如此——”
“不只是希望,是一定会的,这是书缦告诉过我的事,就像你妻子当年带黄金在身边一样,都在书缦的预言里面。”我才愕然发现书缦的预言全都实现,包括要我阻止穆颖回东北。
丙然!兰儿在昏迷了个把月后,竟奇迹般地醒了。
但,奇怪的是,兰儿虽醒了,却像是少了三魂七魄,整天痴痴傻傻、不说一句,看得我又心疼又心急,只得耐心地常与她说说话,试图唤回她的心神与记忆。
这阵子下来,我白天得换上精神饱满的面具,晚上回到房里,则是对著那幅水晶蔷薇发愣、不吭半句。
真是不可思议!
同样的构图、同样的笔法、同样的用色,连嘴角上停留的那一笔都是穆颖尚未修改的那一笔缺憾,唯一不同,是那崭新的画布、新涂的颜料及些微生硬稚女敕的笔触。
但,还是有穆颖那幅“水晶蔷薇”的灵魂在里面,对于这点,我百思不解。
皇天不负苦心人,兰儿在书岩与我夜以继日的呼唤下,终于逐渐康复了,唯一教人疙瘩的就是,她竟然知道许多当年在上海书缦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我就是柳书缦——”她是这样解释著她的行径。
书岩是不信的。
而我呢?半信半疑。
反正,事情解决了,我一心只等著与穆颖在天上相会,或许是这个念头太过强烈,我的身体似乎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总觉得灵魂已在这老旧不堪的房子里跃跃欲出了。
这种感觉,我也不慌,既然早已看透生死,就再也没有任何为难的事情了。
“季女乃女乃,你可要撑下去呀!”影兰似乎感觉到我的“视死如归”,这几天常过来探探我的气色,并不时语出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