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大鹏退出人群,站得远远的,将人潮拥挤的巷口收在眼底。
她换了那袭少年灰色衫裤,戴着一顶小帽,收拢住一头乌黑的秀发,那模样活月兑月兑就是满街乱跑的小地痞,谁也看不出她的姑娘身分。
她小小的身子站在面店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回头看一眼客满的面店,也看到几个小贩高兴地拿起卖光的箩筐给她看,这才笑道:
“好,娃儿今天来说书了。各位看官都知道,唐朝有个唐明皇,后宫佳丽三千人,他却只爱他的儿媳妇杨贵妃。这杨贵妃有个哥哥,叫杨国忠,仗着自己的妹子当了贵妃,要风得风,唤雨得雨。这就算了嘛,你皇亲国戚,我们大家让你一点,若你妹子跟唐明皇睡了,隔天皇帝龙体安康,精神百倍,将一个唐朝打理得是花团锦簇……”
“唐明皇不早朝啦!”有人嚷道。
“嗳,此为后话不表。我今天不说唐明皇,我说的是杨国忠。话说他有一日走在街上,见到一位五陵少年俊美非凡,貌似天仙,竟起了色心,以赏花为名,拐骗那小扮到他宅邸,三天三夜不给回家。小扮的爹知道了,闯上杨府要人,却教杨国忠叫人给打了出来。”
“杨国忠喜欢男色?”人群中,有人不解地问身边同伴。
“你继续听,那个女圭女圭是藉古讽今,别忘了当今也有个贵妃。”
“啊,我知道了,他是说曹……”那人很识趣地不说破。
荆大鹏早已听出端倪,更是完全不意外她有说书的本领。
“这杨国忠贵人多忘事,”荆小田动作表情十足,引人入胜。“他忘了长安城里有一个金光闪闪的金大鸟金捕头,端的是英明神武,满身浩然正气,凡老百姓有不平事,找他就对了,于是小扮的爹找上金捕头……”
接下来当然是金捕头如何神勇,突破重重机关,杨家走狗节节败退,跪地磕头求饶;金捕头又如何拿剑指着杨国忠训斥一番,最后救出了小扮。小扮家人感激涕零,长安城万民称颂古往今来第一铁捕金大鸟。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有的烧饼咬在嘴边就忘了嚼;有的顾着看她说书,碗里的面条全吸光了还在吃筷子;还有的听了嘴巴开开的。
“我说完了,各位大哥叔叔吃饱了饭,下午又有力气上工了!”
“好!”众人拍手叫好。“我们南坪的大鹏铁捕最厉害了!”
荆大鹏听得是浑身燥热,又想起了那夜,最英明神武的应该是她吧。
她不但教训了曹世祖,还率先找到了俊辟被囚的房间。他见她焦急地摇晃房门的铜锁,喝令她走开,一剑劈开铜锁,救出里头的俊辟。
聪明、热心、大胆,却可能是女贼,,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了,他这才看到阿溜在面店里抹桌子,似乎是个小伙计;她则牵着七郎和毛球往巷子里走去。
“喂,那个……”他也走进茶壶巷,追在后头,本想喊她名字,却是怎样也喊不出口,最后就变成了——“那个娃儿,等等!”
“咦!”毛球和七郎转头看到他,惊喜地叫出来:“大——”
“嘘。”他蹲,将食指比在唇上。“我是微服出巡。”
“喔!”两个女圭女圭恍然大悟,也笑嘻嘻地跟他比嘘。
“毛球,七郎,有没有听姊姊的话?”
“有。”
“很乖,这糕给你们吃。”他将油纸包裹的点心递出去。
“姊姊?”两个女圭女圭抬头看了姊姊。
“八哥哥要给你们吃,你们就拿了。”
又是八哥哥!荆大鹏脸孔扭曲了下。
“谢谢八哥哥!”两个女圭女圭很有礼貌地大声答谢。
“你们先拿回去吃。”荆小田微笑吩咐他们,待见两个女圭女圭跑掉后,立刻变个脸色道,,“你不是说不再找我麻烦吗?”
“我不找你麻烦。”他开门见山:“有一件案子,请你去探。”
“我没空。我每天早上要挑鱼去大街。”
“挑鱼?”他看了她瘦小的身形。就算人家当她是少年,也是吃重的活儿。
“你辞了,我会付你钱。”
“挑一个月一百钱,我一个早上挑三家鱼贩,你能付我多少?”
“我给你一两银子,最多只需用你十天。”
“可我帮完你,回头人家不给我挑了呢?”
“我会帮你找活儿,一时找不到的话……”荆大鹏不能断人生路,只能赔上自己了。“呃,我需要人打扫洗衣。”
“对了,我是荆大爷的丫鬟嘛。咦!你脸怎么红红的?”
“看什么!”他吼道。“正午太阳大,晒了不红也怪。”
“是,大男人脸红才怪。”她笑得更开心了。“既然你怕晒,去屋里说吧。”
“你们住哪里?”都走到巷底了。
“这里。”荆小田指着破庙。
“这里?!”荆大鹏把“能住人吗”四个字吞掉。
走进敞开的大门,里头有五张矮凳,三张高凳,皆是旧凳拼补钉成的。毛球和七郎已摊开油纸包,正在将里头的点心一块块排好在高凳上。
神案旁边地面有卷起来的旧铺盖,梁上吊着半只火腿、三把干菜,角落堆着几个大小包袱,这就是他们一家四口所有的家当。
庙里开了两扇窗,左边摇摇欲坠用绳子绑牢,右边索性钉住,是以屋子里头空气略为闷热,然四处整理得干干净净,完全不是他印象中的破庙。
“你们怎会住到这里来?”
“他们说这间财神庙闹鬼,连乞丐都不来;可我瞧着这条死巷背风,关起门窗就很暖和,又不用付钱,住了快半年也没见到半只鬼。”
“冬天或许暖和,夏天就闷了。”
“夏天再说吧。”荆小田又吩咐道:“毛球,七郎,你们挑喜欢的糕,去外头玩儿,姊姊跟大鹏捕头说事情。”
七郎拿了绿豆糕,毛球拣了桂花糕,兴高采烈地到外头去。
“你会唱小曲吗?”荆大鹏继续谈案子。
“会啊。”她张口就唱:“南坪有铁捕……”
“闭嘴!”他懊恼地道:“以后别在我面前唱这曲儿。我是说,风花雪月、诗词歌赋那种小曲。”
“风花雪月啊?”她又扯起嗓子,微微抖着气音:“寒风吹,霜雪降,好心的爷爷啊,可怜我身世苦……”
“不是乞讨的曲儿!”
“喔,那我唱个月亮吧。月儿弯弯,奴家想起了情哥哥……”
“算了。”他用力绷紧了脸。“我找人教你。”
“我问你,查案干嘛要会唱曲?”
“我要你扮歌妓,听客人说话的内容。”
“何必这么麻烦,我扮陪酒的妓女,聊聊天不就得了?”
“你会喝酒吗?你不怕被人模来模去?”他越说越大声:“我告诉你,做探子的第一要务,就是保护自己,好能完成任务。要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对你胡来,你还探什么探啊?!”
“哟!”她惊奇地道:“我不会喝酒,你做啥生气呀?”
他这才察觉自己莫名激动了,忙定下心神,又道:“总之,疑犯若要你喝酒,你就说你卖歌为生,喝酒伤嗓子。”
“喝酒伤嗓?这是一个好说法。可你何必费神找人教我唱曲呢?人家捕快不是都有相好的红粉知己,虽然沦落风尘,却是玉洁冰清,心如明月,一旦捕快有事相求,她必是全力相助,纵使付出生命亦是无怨无悔——”
“不要编故事!”他恼得瞪她。“我说一句,你就能说上一篇?,”
“是,得罪捕头大人了。”她伸出白白的手心向上。
“击掌?”
“一两银子啦。”
“明天我安排好后,再跟你说详细情形,顺便带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