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呀。”
“怎地,为江照影叹气了?”
“昔日翩翩风流权贵公子,今朝竟是落难沦为贱役,可叹呀,可悲呀,怪就怪他父亲哥哥太贪心,提早耗尽了江家钱财福分。”
“连妻子也跑了,听说薛齐娶了江照影的老婆,真的吗?”
“我说你是在哪里当官?啊,我忘了,你一个月前才谓来的。这等事宜城老小皆知,话说咱宜城一百年来,出了三个进士,第一个进士江老大人的心爱么儿江照影娶了第二个进士卢衡的长女为妻,后来呢,江家倒了,卢衡费了一番心思,再将小姐改嫁给第三个进士薛齐为续弦妻。”
“哦,原来如此。三个进士都有亲戚关系呢。”
“卢衡把个女儿嫁来嫁去,先攀上江家,再从薛齐这边攀上了翟太师,保住他好几年的尚书官们,说起这老泥鳅呀也真滑溜,趁着翟太师失势,这两年又倒向陈继棠这一边来,呵,又给他投靠对了。”
“翟太师快完了,他一心出兵蓟州,没必要啊,边防守军就够用了,何必劳师动众?不过是借机给自己的子弟立军功罢了,皇上自然看得清楚,这一年来,驳回的奏摺比准的还多。”
“翟太师呀,简直是江老大人的翻版,只差没污钱了。他仗着是皇上的授业恩师,又有太后撑腰,那气焰说有多狂妄就有多狂妄,也不想想皇上是敬重他,不是纵容他,他还当皇上是初登基的二十岁小子吗?”
“茶来了,”找茶找了半天的师爷终于回来,这声叫喊惊动了外头聊天的官员,又随意谈了几句,便各自散去。
薛齐始终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坐定,不为所动。
张参和另一位师爷“不小心”听到了薛大人的闲话,早就浑身不自在了,忙使个眼色,道:“那么……薛大人,天晚了,今日相谈获益甚多,能否过年后,我等再找个您方便的时间,再来与您共论刑章?”
“没问题。”薛齐露出笑容,拱手回礼道:“欢迎随时上门找我,若我不在,再跟薛家门房约个时间,我必等候诸位大驾光临。”
“多谢薛大人。”
三人先行离去,薛齐仍端坐不动,喝完一口热茶后,这才起身。
走出门外,厚重灰云压得天空阴沉沉的,看来就快下雪了。
难怪天气这么冷,光喝外面的热茶取不了暖,心头虚虚浮啊的,不怎么踏实,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或许是朝廷,也或许是恩师的,还有琬玉的……
还是快快回家,准备过个好年吧。
细雪飘飘摇摇,落到树梢,覆盖花瓣,渐次地将庭院着上了白妆。
凉亭的那边,薛齐才回了府,四个在小桥上钓鱼玩耍的孩子便缠上了父亲,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地进了屋。
凉亭的这边,一个历尽沧桑的男人悄然独立,泪流满面,痴痴地遥望他的一对亲生儿女,听他们喊另一个男人为爹,而孩子长得这么大,过得这么好,自惭形秽的他,即使没有琬玉阻挡,他又哪敢认儿?
一座小亭,隔出两个世界,那边,合家团圆,这边,凄凉孤寂。
程喜儿忧心地注视她带来的“伙计”,柔声唤了他,再跟琬玉道别。
“琬玉姐姐,今天谢谢你的安排,我走了。”
“春香,送客。”
春香?领程喜儿往后院走去,男人则是低头缓步跟在后面。
一直刻意不看那男人的琬玉站起身来,目视他们的离去。
她从来不知道那人的背影可以如此孤独,悲伤,沉重,他昔日的逍遥,自大,狂傲呢,哪儿去了?都被什么消磨殆尽了?
八年时光过去,回来了一个几乎是截然陌生的江照影。
雪花飘落脸颊,湿湿凉凉的,她也不去拂,任眼前水雾茫茫。
“小姐,进屋了。”春香回来,轻声唤道。
“等等。”她走回凉亭,坐了下来。
“外头这么冷……”
“你冷就进去。”
“我陪你。”春香执意站在她身边。
琬玉愣愣坐着,看那绵绵白雪下得铺天盖地,仿佛就要将自家院子,或是宜城,甚至是整片天地覆没了。
春香轻叹一声,她知道小姐心情仍然激动,可坐在这边,不是办法。
她都是生了两个孩子的老丫头了,小姐也早就“辞”了她,只要她专心照料家保和孩子,而她持家之余,有空就会过来陪小姐坐坐,聊聊,已是多年的老姐妹,她有话一定要直说。
“小姐,既然你见过他了,也算是一个了结……”
“不是我要见他的。”琬玉还是很激动,立即反驳道:“是喜儿一再求我,要我给他见孩子,见一眼就好,我,我……唉,我怎会答应啊。”
“是小姐也想见他吧。”
“没这回事。”琬玉更激动了,用力握紧了拳头。
“好吧,给他见少爷小姐,就像刚刚安排他远远看着,也就够了,你薛夫人何必出面,还拖我一起出来扮黑脸?”
“我之所以出面,是提防他跑去认孩儿。”
“他不会认,他也没有能力认。”春香又是大叹一声。“姑爷变了,完完全全变了一个样,相貌是没变,可那神色呀,要我在路上遇见他,我还不敢说一定能认得出来。”
“不要再说了。”
“有些事情说开了,小姐你心里会好受些。”
“没什么好说的。”
“不说就不说,你从以前就不肯说他的,心事全藏在心底,半句骂他,恨他的话也不肯跟我说,唉,你这样闷着,我如今回头想想,你难受啊。”春香那几年不敢说的想法,现在全说了。
琬玉抿嘴不语,只是扯紧指掌间的手绢,凝看亭外落雪。
“瞧小姐你这股闷气,还不消消?马上叫老爷看出来了。”
“我不会让老爷看出来的。”
才怪,春香在心底嘀咕,老爷那双眼睛啊,温温和和的,可看东西就厉害了,看书可以看到进士及第,看妻子的心情更仔细,她这几年服侍下来,哪能不感受到老爷对她家小姐的温柔体贴。
“没人知道他来吧?”琬玉又问。
“我让他们走厨房送菜的小门,没人看见。去喊姑爷的家旺也只当他是油坊伙计。”
“好,你也不准说出去,连家保都不能说。”
“知道了,可以进屋了吧?”
“再坐坐。”
“小姐再坐坐下去,老爷待会儿就出来揪人了。”
这句话最见效,琬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拿手绢拭净脸颊,眼睫,鼻翼上可能残留的湿凉水痕——那是融掉的单薄雪花,还是她也难以解释的泪水?
见了那人潦倒落魄,她何必流泪?何必呢?她以前为他流的泪水还不够多吗?
傍他见了孩子,算她一念之仁,一切都了结了。
越近深夜,越觉寒冷,薛齐关紧卧房门窗,一如往常坐到床边,,一边看着琬玉梳头,一边夫妻俩闲话家常。
他喜欢看她对镜妆扮,是雍容端庄的云髻,或是慵懒垂坠的长辫,甚至是孩子仍小时给扯散的凌乱发丝,他都喜欢,他都爱。
是他的结发爱妻啊。往往,他这样看着,聊着,笑着,再无趣的谈话也会燃起火花,然后便是夫妻鱼水和谐……
“今晚下了十盘棋,我竟然输给玮儿两局,庆儿一局。”他唉声叹气地,还是得先跟老婆抱怨一下。“孩子越来越聪明,我是越来越不灵光,我老了,老了喔。”
“嗯。”琬玉坐在妆台前,正打散了长发。
“喊你过来下棋,你总不来,我倒想看玮儿怎么让你两子。”
“你们爷儿玩就好。”
薛齐终于注意到她过度平淡的语气,打从吃晚饭起,她就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