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儿先下来,换珣儿。”薛齐抱过了珣儿,疼爱地模模她的头。
珣儿先是垂眼看地上,好一会儿,才怯怯地抬起小脸,睫毛轻眨了下,两丸黑珍珠似的瞳眸终于定在抱她的大人脸上,大眼对小眼,相看两无言,于是,小嘴越噘越高,索性扯开嗓门,号啕大哭。
“呜呜啊。”她好怕,被奇怪的大人抱住跑不掉了,一转头看到了娘,小手便伸了过去,哇哇啼哭,“娘,娘呜呜……”
“憨珣儿,是爹啊。”琬玉赶忙奔来,抱过了珣儿,不住地拍哄她。
“娘今天给珣儿穿漂亮的小花衣裳,就是要给爹看呀,记不记得?娘说爹要回来了,珣儿跟大哥二哥都很开心,还说要唱曲儿给爹听呢。”
“爹?”珣儿再转头看去,还是那张陌生大脸,小嘴又压得扁扁的,喷出两滴泪。“呜呜。”
“是爹啦。”庆儿拉拉珣儿的脚丫子,严正告知:“珣儿,是爹。”
“娘,我跟珣儿说。”玮儿抬头看娘。
“好,大哥教珣儿认爹。”琬玉放下珣儿,让她一手一个,给两个哥哥牵到一边去“开示。”
第6章(2)
“生分了。”她笑着抬起你,望向好久不见的丈夫。
南方的太阳果然炎烈,他变黑了,不变的依然是那温煦的神情,以及仿佛昨夜才紧紧凝视的眸光。
虽是如此,此刻站在他前面,她和和珣儿一样觉得陌生,或许是时空相距,久违了他的存在,如今再度感受到他的气息,他的身形,他的语声,竟有一种恍如梦中的疏离虚幻,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讲起。
懊说的,都在信里说了,鱼雁往返,纸笔传情,无声胜有声。
日头白花花的,她眼里也光光亮亮的朦胧一片,鼻子有些酸了。
“琬玉。”薛齐先喊了她,似压抑,又似激动,乍见孩子的兴奋笑容转成了柔和微笑,蕴藏在眼里的笑意也化作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老爷……”怎么办,她眼泪快掉下来了。
“家里可好?”
“都很好。”
“回来了,真好。”
竟然就杵在院子里说起场面话来了。她见他衣袍蒙了灰,也瞧见了底下那双灰扑扑的靴子,忙抬手迅速抹去眼角泪珠,面朝他绽开笑容。
“老爷,您赶路累了,要先歇会儿?还是先沐浴?”
“路上风沙大,先洗个澡吧。”
“阿金应该烧好水了,我去瞧瞧。”
她赶紧转身,久别重逢,犹胜新婚,相较初嫁薛家时的心如止水,她现在简直成了害羞无措的小媳妇,唯一能做的,就是快快跑开。
来到了厨房,阿金早已照她吩咐,将烧好的热水送到房间,她在那儿已摆下他干净的衣袍,应该不用她去服侍刷洗擦背吧。
她掩袖偷笑,一回头见阿金嫂忙碌地照顾灶火,她也过去关心,这边掀了锅盖,那边揭开煮好的盖碗,然后端起一只萝卜,发起呆来。
“夫人,你在这边……”阿金嫂不管了,冒着被轰出薛府的风险,她开始赶人。“哎,实在很碍手碍脚,我都没办法做菜了啦。”
“啊,那我……我守着这锅炖肉,帮忙看火候。”
“早炖好了。”阿金嫂眼一转,见到门口进来了救星,忙道:“春香,拜托你,快请夫人出去。”
“呵呵,小姐,你不会烧菜,走了。”春香来拉她。
“我会切菜,切水果。”
“还会买菜呢。”春香笑嘻嘻地道:“等会儿吃晚饭时,我会跟老爷说,那盘清蒸黄鱼是小姐亲自上市集挑来最肥的,最鲜的……”
“春香找打。”琬玉笑着捶她一下。
“小姐你去陪着老爷说话啦,等摆上饭再喊你们。”
最会发号施令的琬玉无处可去,只好到大厅坐着,外头孩子们活泼奔跑,追逐嬉笑,如今他们的爹回来了,或许,以后还会再添个弟弟妹妹,与他们一起玩耍,想到这,她又掩嘴偷偷笑了……
今晚的薛齐很不一样,琬玉还是觉得陌生。
已是枫红深秋,但晒了一天日头的石砖地面仍蒸腾着暖意,一家人吃过了团圆饭,齐齐来到院子闲坐。
薛齐洗去了仆仆风尘,换上舒适宽大的衣袍,也不系带,干净的长发拭干了,随意披落,那模样就像是书里所描写的山中隐士,豪放不羁,潇洒自在,好似随时都可以登时高歌。
他倚在竹榻上,吟咏起来了。“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呵呵。”不再怕生的珣儿爬上他的膝盖,扯着他的头发玩着。
玮儿和庆儿各自拿了小竹凳,紧挨爹坐着,仰慕地望向什么都会的爹,爹写的信有学问,很难懂,说的话也难懂。
“爹,你念什么诗?”玮儿问道。
“这不是诗,这是论语先进篇,曾点跟孔子说的话。”薛齐大略解释道:“就是说春天天气很好,便带几个大朋友和小朋友,去水边洗洗澡,吹吹风,然后大家唱着曲儿回家去。”
“哇,孔子我知道。”庆儿说出了他知道的事。“娘说他是一个有学问的老人家,考试都得念他的书。”
“孔子有学问,有学问就像爹,穿官服,去办案。”玮儿有了疑问。
“为什么他要去吹风唱曲?”
“呵。”薛齐笑叹一声,拍拍两个很有求知精神的儿子。“想吹风的是曾点,不是孔子,孔子倒是很想弄套官服穿穿呢。”
镑言其志也已矣。孔子问了学生,其中三人皆有“正当”大志,唯独曾点不想治理国家,不想学宗庙祭祖,只想玩水吹风,唯愿足矣。
有学问,当了官,又如何?两千年来,玩的依然是那套权谋争斗把戏,没有手段,爬不了高位,就算孔子生在今世,也要高叹不如归去了。
他为官多年,始终持守心志,能有多少能力,便为百姓做多少事,那些什么高官权位,皆是富贵浮云,与他无关,昔有曾点歌咏而归,如今他有妻儿围坐,谈笑赏月,说不定孔夫子见了此情此景,也要羡慕他,喟然叹曰:“吾与齐也。”
他的神情,清朗,他的目光,笃定,即便晒黑了些,清瘦了些,或是正襟危坐,或是披发吟咏,琬玉发现,薛齐一点也不陌生。
这半年来,他给她写了不少信,字里行间依然可见他仍有他的理想,只是现实严峻,不管在朝廷,或是到地方,难免与他人有所拉锯,而今他回到家,洗去了半年的疲累,放松了身心,自是心驰神往那“浴乎沂,咏而归”的随兴放任境界了。
孔子虽然赞同曾点,也想去洗澡吹风,可到头来,老师学生还不是照样纥纥终日,忙着周游列国去了,而薛齐,当然了,明日照样穿起他的白欧青袍公服,束起银花腰带,上衙门点卯去了。
这些人呀。她摇头而笑,就是有这股执着傻劲。
今夜无云,月光格外明亮,早过了中秋,穿起了棉袄,这个院子里还是热热闹闹地涌着暖意。
“珣儿,不怕爹了?”她走过去揉揉那个钻进爹衣服里的小人儿。
“喂你吃饭就被收买了?”
晚饭时,所有能喂珣儿吃饭的人都故意不理她,就让她爹来喂,一匙,两匙,喂到最后,小人儿就偎到爹的怀抱里去了。
“哈哈。”薛齐笑得很开心,从衣襟里抓出小人儿,“以后得留心外头的小子,可别拿糖就哄走我们珣儿了。”
“糖不好,花儿好。”珣儿摇摇头。
“跟爹说,花儿怎么好?”薛齐笑问。
珣儿坐直身子,大眼滴溜溜一转,憨嗲嗲地唱了起来:“一朵花儿五片瓣,瓣瓣馨香入梦甜,采来藏在哥枕下,夜夜陪哥共枕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