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尚书既不叫他起来,也不赶走他,迳自端起茶来喝着。
“大人!”侯观云又拜了下去,额头和双掌紧紧贴在地面。“请大人怜悯小人救父心切,小人自知家父行事不当,罪无可逭,可家父年老体弱,卧病在床,无论是入狱抑或流放,恐皆难以承受;小人甘愿以自身代父接受一切刑罚,但求父亲平安无事,安享晚年。”
“唉,难得孝子心啊。”尚书手指轻轻敲着桌上的一万两银票。
“求大人成全!”
“侯万金的罪行嘛,可大可小。你可以说他为求私利,贿赂官员,但也可以说是官商勾结,上头的官要钱,下头的商只好听命,配合办事……喀咯……”话未说完,尚书喉头一阵咕噜怪响,咳出了声。
侯观云看到摆在尚书脚边的白瓷痰盂,立刻手脚并用,膝行爬到尚书身前,拿起痰盂,让尚书的一口痰顺利吐了下去。
“喀!”尚书又清清喉咙,抚了又抚那张银票,道貌岸然地道:“你家的水晶石太招摇了,我不敢要,会砸死人的。”
侯观云抬起头,看着大人若无其事地折起银票,收到怀里,立即放下痰盂,拜下磕头道:“多谢大人!”
“薛齐办案太严苛了,我得回头翻出卷宗,重新审阅才是。”
仆人一下又一下地扇着大布篷,凉风吹了下来,渗入了侯观云满是汗水的肌肤,他不觉全身一寒,炎夏瞬间消失,心情化作了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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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刻,柳依依神情愉快,匆忙回到少爷的大院子里。
太好了,少爷回来了,也挽回老爷一条老命了。
听说原是终生流放、永不得归乡的重刑,现在改为三年徭役,得以三千两银子折换免除。这样一来,少爷应该可以安心了。
正巧遇上仆妇提来热水,她笑着接了过来,嘱咐其早点休息,再提水进屋,将热水倒进澡桶里,拿出干净的衣裤,等着少爷回来。
虽然她已晋升为管家,大可不必再做丫鬟的活儿,但她——唉,她拍了拍燥热的脸颊,还真想他呀。
她说不上这种窝在心底的滋味,有点酸,有点甜,既想陪伴他,又想逃了开去,有朝一日她将离去时,应该会偷偷地哭吧?
“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侯观云焦躁的吼声传了进来。
她心头一紧,慌忙跳起来。才刚回来,他怎地又使坏脾气了?
“怎么不点灯?黑漆漆的是要跌死我吗?!”侯观云也不进屋,就站在大门门槛前,背着夕阳余晖,让他的表情完全隐藏在黑暗里。
“少爷。”柳依依模到了桌上的火石,忙着解释道:“府内开销过大,火烛能省则省,你等会儿,我这就点灯了。”
燃起油灯,大厅亮了,也照亮门口那张阴郁不定的俊脸。
柳依依心头一紧!一个月不见,少爷变黑变瘦了。
暑夏炎热,他一路风尘仆仆,骑马赶上京城,就算戴了笠帽遮阳,还是不免晒黑;也或许是京城水土不服,他又要担忧老爷的事情,一定是忙得睡不好、吃不下,而那两个粗枝大叶的随从,又怎会照料少爷呢。
她抑下心疼不舍,低声道:“少爷,洗澡水准备好了。”
侯观云没有说话,重重踏步走进睡房。
柳依依跟在后头,突然有些怕起这样的少爷。约半年前,他也曾经无缘无故暴怒,摆了凶神恶煞的脸孔威胁她;那时她不怕,可如今又发生这么多的变故,少爷不再随和爱笑,换上的是一张冷得令人畏惧的脸孔,脾气更是暴躁易怒,没事相安无事,有事就大声吼骂,吓得七仙女都不肯做了;正好侯府裁撤仆人,她们放弃小妾美梦,全部拿了银子回家了。
有没有人能看得出少爷其实是很惶恐、很无助的?
“少爷。”她故意提些开心的事,希望暂时舒解他的烦恼。“我听帐房管事说,咱侯家田地今年的稻子长得很好,到了秋天可望大丰收呢。”
“嗯。”
“还有啊,”她一边说着,一边帮他褪下外衣,她已习惯果身的他,可以视而不见了。“六小姐给你送来两盒燕窝……”
“别提她!”他大声吼道。
柳依依一愣!那是他的未婚妻,又是从小相熟的表妹,好歹也有些情分吧,怎么好像听见仇人似地口气恶劣?
“难道你也像其他丫鬟,只会帮表小姐说好话吗?”
他直视着她,不止语气冷,眸光也很冷,刺得她很不舒服。
他旅途劳顿,心情烦躁,她可以理解,她不想跟他吵。
“我只是说说少爷不在的这些日子,府里发生的事情。”她解开了他裤头的带子,长裤应声而落。“好了,可以沐浴了。”
侯观云板着睑,一脚踏进了澡桶,突地又缩了回来。
“这水怎么回事?凉的?!”他扬高了声音,怒目瞪视她。
“刚好啊。”她忙试了水温,就是这样的热度没错。“到了夏天,少爷一向洗温温的水……”
“你不要跟我说家里没钱买柴火,不能烧热水!”
“我再去烧水。”她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到了他身上。“少爷,你先坐着休息。”
“别烧了,是要烧多久!”他噗通一声又跨人澡桶,用力坐了下来,溅得水花四溢,湿了地板。“我回来很累了,问什么没什么,叫丫鬟没丫鬟,要热水没热水,什么都没了,这还算是一个家吗?!”
“少爷,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柳依依忍受着他的无理取闹,蹲抹地上的水渍。“你先擦擦身子,我再帮你洗头发。”
“你为什么可以无动于衷?!”侯观云竟然又从澡桶里爬了起来,带出了一大摊水,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她面前。
简直是打雷下雨了!柳依依抬起脸,他站着的身形就像一座庞然大山,几乎往她压了下来;她视线越过了他的脚毛,跳过了他男性的雄伟,爬过了他白皙宽阔的胸膛,直直和他愤怒的眼眸相对。
“我是丫鬟,我能跟主子生气吗?”不可理喻了,她又低下头抹地。“当有人变成疯子时,我就不能跟着发疯。”
“柳依依,你给我站起来!”他猛然拉起她,紧握她的手腕,怒不可遏地道:“你不要一天到晚扫地抹窗子的,既然当我是主子,那你又关心主子吗?!我回来到现在,你有问过我在京城遇到什么事吗?!”
“我不用问,也知道你在京城受了委屈,所以我才不想问,免得又让你不痛快。”她用力挣着手腕,却是挣不开他格外强劲的掌握。
“你不问,我才不痛快!”
“少爷,你弄错生气的对象了吧?”她忍着手腕的痛楚,不觉红了眼眶。
“我想象得出来,你去求大官老爷,一定得学奴才样,讲恶心透顶的违心话。你从来没受过这种屈辱,你很受不了,你可以抱怨,我陪你一起生气,但请你不要莫名其妙发脾气。”
“你懂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道:“我还不能跟那些大老爷生气,他们是我爹、我侯家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也不敢生气!”
“既然已经救回老爷,那你就别气了,这是不得不用的手段啊。”
“好可悲的手段!你安逸待在侯府,有没有想过我像一条狗一样跟大官摇尾乞怜,这边拜托、那边求情,跪着求爷爷告女乃女乃的,还得去服侍人家吐痰!我为的是什么?!我不止要保住我爹,还要保住侯家,让你们这些下人好生过日子,你又怎能懂得我是为谁辛苦为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