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当个孩子真好啊,每天吃饭睡觉玩耍。”他有感而发。
“我将你剁成碎肉,塞回娘胎,好不好?”
“能塞回去是最好了,可还是得生出来,面对这个苦难的人间。”他双手交叠在脑后,玩笑似地道。
“少爷,我去寺里拿几本佛经,你每晚念三本,包你烦恼全消。”
“呵,阿弥陀佛。”她果然还是不解世事的孩子啊。
“少爷,快睡,还想我唱曲儿哄你吗?”柳依依笑着帮他放下绡帐。
绡帐徐徐垂下,遮住了那张清丽容颜,在她拉掩绡帐之际,他看到了桌上白瓷花瓶里插的几枝带蕊梅枝。
春天桃李,夏日青竹,金秋红叶,按着季节,她为他的房间妆点一方幽静,那是外头那群忙着拿香粉熏他的丫鬟所做不到的。
他也知道,当他白天小睡时,她会拿一张小凳坐在房门口,不让其他丫鬟进来吵他,或是他有事叫唤时,她可以立刻应答。
小泥球这一年来吹气似地抽长长大了,圆圆的脸蛋尖了些,言行举止轻巧了些;她是一个很体贴的丫鬟,他很喜欢她,有她的贴心服侍,跟她天南地北闲扯淡,他自在愉快。
但他再怎么喜欢她,也不能留她,时间到了,她就得离去。
打从他有记忆以来,丫鬟就是来来去去。年幼不懂事时,他曾因喜爱的丫鬟姐姐离开而嚎啕大哭,后来习惯了,也就不在意了。
岁月递嬗,人事更迭,又有什么能长长久久留存在他身边的呢?
他不可能拥有喜儿,这是感情落了空;他更担心父亲的鸡鸣狗盗勾当迟早会东窗事发,那么,他的万贯家产也会落了空。
那他还剩什么?孤孑一人?
仰望浮云也似的绡帐帐顶,他闭上眼,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轻叹,传到了坐在门边的柳依依耳里,她一动也不动,停下拿针线串着红豆的动作,再将双手缓缓地放上自己的心口。
那里好像让针给扎了,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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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城大事年年有,去年特别多。夏天时,程实油坊掌柜江照影因侵吞公款跑去赌钱,被小姐赶了出去;接下来程家血脉程耀祖回乡,赶走养女身分的程喜儿;到了冬天,江照影回来了,误会冰释,还跟小姐成了一对儿,住在一起卖包子。
又是新的一年,初春日暖,东风微凉,山水茶馆里,三人围桌而坐。
侯观云坐在他专属的黄花梨木圈椅上,摇着越扇越凉的折扇。
“江四哥,你回来真好啊。唉,唉,唉,真好啊。”
侯观云连叹三声,既喜且愁。喜的是喜儿和江四哥有情人将成眷属,他也正式宣告战败;愁的是油坊一日不还喜儿,他就一日于心难安。
“哈啾!炳啾!”坐在旁边的少年让那凉风扇得打了喷嚏,忙吸了吸鼻子,喝了一口热茶。“这位侯少爷,你就别扇风了,天气挺凉的。”
“我说辛兄,这你就不懂了。”侯观云越扇越起劲,笑道:“我是当少爷的,你也是当少爷的,当少爷的就要有个爷儿样子,总不能两手空空,倒显得寒酸了。有人是戴玉扳戒、金指环,弄得全身金光闪闪瑞气千条,我嫌这俗气,不如拿上一把题诗的扇子,还能显出我姓侯的月兑俗品味呢。”
“你这样的少爷我当不来。”辛勤听了咋舌。“我要帮我爹贩马,没空去扇扇子,而且我又笨笨的,所以来找阿照哥回去帮忙。”
“你请不回江四哥了啦,他的心都放在这里了。”侯观云笑咪咪地合起折扇,望向眼前的沉静男子。“江四哥,我说的是也不是……咦!”
他的目光越过江照影,竟然见到依依带人进了茶馆大门。
小泥球趁他不在,溜出来逛街了?
“哈!”他朝她挥了挥手,忙起身朝桌边的两人拱手道:“江四哥、辛兄,我那边还要忙,打断你们的谈话,抱歉啦,你们继续聊,茶点尽避叫,我请客。”
柳依依乍见少爷跟她挥手,吓了老大一跳!她以为已经过了说书时间,他不会在这里,没想到他还在跟人喝茶聊天。
“少爷,”她忙介绍身后的几位。“这是我爹,我大妹妹柴儿,我妹夫土坎,我带他们过来吃顿饭,吃完后就会回府了。”
“哎呀!依——沟儿,是你爹啊!”侯观云硬生生吞下依依的名字,朝老汉拜个揖,扯出大人小孩都爱看的俊美笑容。“柳老爹,来城里玩呀?我闲得发慌,正好带你四处逛逛,好让我尽地主之谊。”
柳条见到这么一个风采翩翩、俊俏白净的大少爷,早就愣傻了,他张大了口,瞪大了眼睛,就呆呆地看着侯观云。
“是少少……少爷。”
“柳老爹,你家沟儿带你们上这儿就对了,这里的茶食风味独特,高贵不贵,你们再等一个时辰,下午还有一场说书呢。”
“少爷,我爹他们要赶路回去。”柳依依忙道。
“这么赶?”侯观云招来掌柜,笑道:“快去准备楼上厢房,本少爷今天请客,给我上最好的菜色。喂!你们快抬了我的椅子上去。”
“少爷,不用了……”他会吓坏她爹的。
“柳老爹,还有沟儿的妹妹、妹夫,来,楼梯在这儿,小心走,别绊着了。”
两个随从率先扛了少爷的宝贝椅子上楼,柳家三人见到这位俊逸贵公子,早已敬若神人,崇拜有加,也就迷迷糊糊地跟在侯观云后头上楼。
柳依依只得提了裙摆,紧紧地跟着上了楼。
这就是走出睡房外的少爷。不管是老爷夫人面前,或是到了侯府外,他处处显现出来的就是这般快活无忧……
她蓦地心头一凛,仿佛听到了那声轻叹。
日光明亮温暖,一下子就驱走暗夜叹息;她摇摇头,不想了。
“来,吃菜。”侯观云笑着介绍菜色。“这道卤鸭可特别了,得先将葱花、酱油、笋丁、香菇、还有一堆我说不出名堂的东西塞进鸭的肚子里,再用酒去闷蒸。你们闻闻,这味道可香的呢。”
“要用这么多材料,一定很贵了?”柴儿夹起一块鸭肉,闻到那浓冽的香气,一下子不敢吃下去。
“少爷是有身分地位的,吃的东西当然不一样了。”一脸老实的土坎则是每上一道菜,双手就合十拜一次,再恭敬地咀嚼入口。
吃上几口菜,桌上气氛热络了,柳依依却很不自在。即使她跟少爷很熟了,却从来没跟他平起平坐一起吃饭,她想站起来服侍,却让侯观云以目示意制止了。
“一家人吃饭,轻松些。”侯观云招呼得不亦乐乎。“沟儿,你爹来了这么多天,也不跟我说一声,我有空可以带他出去玩呀。”
“少爷,你对我们沟儿实在太好了。”柳条说着,眼眶便红了。“沟儿写信回家,说老爷夫人少爷都是大大的好人啊。”
“沟儿,多谢抬举喽。”侯观云笑着跟柳依依挤眼睛。
“少爷啊,我们沟儿只是一个扫院子的小丫鬟,是你心肠好,肯帮我们,这一定是沟儿前世修来的福气,才会遇到你这么好的主子。”
“呵,我只是请你们吃一顿饭,用不着从前世就修了吧?”
“呜!少爷你真好哇!”柳条抱着碗,泪水喷了出来,感激涕零地道:“你是菩萨心肠,知道我们生活不容易,年年赏钱给沟儿,她存了下来,给我们去年盖新房、今年买田地,谢谢你!谢谢大少爷啊!”
“喔……”侯观云望向柳依依,眼神交会,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