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叹了一声,安置好尸体,重新掩上棺木。
冷风依然在义庄四处奔窜,发出呼呼哈哈的诡异笑声,嘲弄着这世上所有的痴情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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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幡飘飘,烛影幢幢,夜风惨惨。
将军府的大厅改成了灵堂,香烛终夜燃烧,冒出一缕缕的轻烟。
田三儿一身白衣,形单影只,面容憔悴,就痴痴地坐在灵前,双眼无神地望着小芋的画像。
“三儿哥,吃燕窝粥。”壮壮的童稚嗓音在身边响起。
“我吃不下。”
壮壮熟练地将托盘放到桌上,小脸蛋出现稚气却真实的忧心。
“可是娘说,三儿哥再不吃,会饿坏的。”
“婆婆在外面?”田三儿目光稍微移动了一下。
“嗯。”
“壮壮,乖,很晚了,你跟婆婆都去睡吧。”
壮壮只是瞧着他的脸,又好奇地拉拉他的白麻衣袖子,“三儿哥,你为什么不吃饭也不睡觉?胡子都长一圈了。”
“想她。”田三儿模模他的头,凄凉一笑,目光又移回画像。
“喔。”壮壮捧着脸,也盯着画像看。
田三儿任他去看,三天三夜来,别人跟他说话,他全部置若罔闻,什么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大丈夫何患无妻……全都是没用的废话!还不如深夜的一碗热粥,这才能稍稍忘却他心头的一丝哀愁。
然而,失去小芋的伤痛,这辈子是不可能忘记了。
生,不能相聚,唯有此时,能多陪着她,就多陪一会儿吧。
壮壮瞧了画像半晌,回头看到三儿哥水水的黑眼睛,他也想哭了。
“三儿哥,你很爱、很爱、很爱小芋姐姐,就像壮壮很爱、很爱、很爱娘,离不开娘?”
“壮壮很聪明。”
“唔。”壮壮走过去模模那上好的柳州棺木,一副很懂事的样子道:“那把小芋姐姐放在这里,三儿哥你就可以跟她在一起了。”
“傻孩子!”田三儿摇头苦笑,眼睛酸涩极了。“人走了,还是得入土为安,我再怎么想她,还是得让她走……”
“什么是入土为安?”
“唉!”望着那两只亮晶晶的好奇大眼,田三儿只能叹一口气。
壮壮太小,不懂世事,每回他在悲伤难过时,这女圭女圭就是会来吵他。
吵吗?不,一点也不,壮壮不像大人会说一些无谓的话,就说他自个儿的童言童语,不是安慰他,却总能将他从悲伤中拉回来。
小家伙应该还没有善体人意的能力,可好像天生就懂得他似的。
真像小芋!
五、六岁的小芋,稚气未月兑,连话都还讲不好,却能在他被村中顽童嘲弄他们孤儿寡母时,默默地带他到溪边,拿小帕子沾水,为他擦拭打架流血的伤口。
犹记得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饱含着担忧的泪水,却又拼命眨眼,很努力不给流下,教他瞧着好心疼:而下一刻,她已经绽开稚甜的笑靥,拉他去林子采野果,让他忘记刚才打架不愉快的事情了。
思及过往,心又紧紧绞痛,泪水也潸然落下。
“三儿哥,不要哭……”
一双小手掌慌张地模上他的大脸,到处乱抹,搓着他的胡渣。
又来吵他了!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索性将踮着脚尖的小身子抱起来,放在膝头,拿袖子帮小人儿抹抹豆大的泪珠。
“傻壮壮,你跟我哭什么呀?”
“呜呜,三儿哥难过,壮壮也难过啊!”小脸仰头看他,扁着小嘴,长长的睫毛眨了又眨,好像想将泪珠儿给眨回眼底。
那拼命眨眼的神情……田三儿震楞住了,两眼直直盯住壮壮。
小胖脸再缩小一些,扎成一束小尾巴的头发改梳成两条高高的小辫子,浓眉大眼换作小芋的清秀眉眼……这……这不就是六岁的小芋吗?
他忽地全身发热僵直,虽说小孩儿的模样差不多,都是一样圆滚滚的可爱,可壮壮根本就是男女圭女圭模样的小芋啊!
或者,这只是他伤心过度的错觉呢?
壮壮被三儿哥瞧得莫名其妙,忘了陪他一起哭,就两只小眼盯住两只大眼,眨也不眨,互相对望。
“嘻!”累死他了,壮壮咧开笑容,再用力搧了搧睫毛,拍手道:“三儿哥,你先眨眼了,你输了。”
他心头更惊,为什么?为什么壮壮也会玩他和小芋小时候常玩的游戏?这游戏并不特别,很多小孩会玩,但特别的是输的要让赢的……
“三儿哥,我给你捏鬼脸了。”壮壮说着便笑呵呵地举起小手往他脸颊捏去,又搓又揉地挤出左眼高、右眼低的怪脸。
“壮壮,谁教你玩的?”顾不得嘴歪眼斜,田三儿激动地摇着那个小身子,颤声问道:“快跟我说,是谁教你这样玩的?”
当!他一直握紧在左手掌心的田字铁片项链掉落地面,和水磨地砖相撞击,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那声音吸引了壮壮的目光,他立刻跳下三儿哥的膝头,大眼闪亮闪亮的,兴奋地就要蹲下去捡,“哇!在这里,我……”
“壮壮!”一个粗嘎刺耳的叫声划破宁静的夜空。
田三儿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婆婆独一无二的破锣嗓。
“壮壮,快出来!别乱拿东西!”一身黑衣的婆婆就站在门边,头脸又蒙了黑巾子,简直就是一只大黑布袋。
“可是,娘……”壮壮瞧着地上的铁片,又瞧着门外的娘。
“壮壮,别吵大爷,回去睡觉了。”戴了黑布手套的右手猛招着。
“娘,妳这个……”
“壮壮,别捡大爷的东西,快来呀!”
壮壮疑惑地歪着头,这不是娘的东西吗?怎么变三儿哥的了?
“大爷,壮壮打扰你了,我这就带他回去。”大黑布袋的声音很急。
“婆婆。”田三儿站起身子往门外走去,可怎么他走一步,婆婆就弹开一步,一下子就躲到门外去了。
待他走到门边时,婆婆已经退开七、八尺远,且还在踉踉跄跄地后退。
“娘!”壮壮人小,脚步倒快,一溜烟钻了出来,赶忙去扶娘亲。
婆婆一手撑住墙壁,一手紧握壮壮的小手,低头道:“走了。”
田三儿心头一热,都这么晚了,婆婆明知他吃不下,依然定时为他准备三餐和消夜,还撑着病弱的双脚站在门外痴痴守候,就像个娘亲看爱儿吃饭了没。
“婆婆,多谢妳的关心。”他哀戚消沉的心头涌过一股暖意,声音不觉哽咽了。
“大爷吃点东西吧,这才有力气守灵。”沙嘎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壮壮回头道:“三儿哥,你要吃饭喔,你不吃,娘会偷偷哭……”
话未说完,婆婆突生神力,扯了壮壮跑了好几步。
夜深沉,大黑布袋和小壮壮消失在暗夜的院子里,天上星子稀稀疏疏,厚重的乌云飘过来挡住那仅剩的幽微星光。
田三儿心情又变得沉重,一回首,仍是那凄凉的白布幔,还有长长的挽联,在夜风中轻轻飘晃着。
挽联写什么他不知道,也听不懂那拗口的诗句,但敬挽人写的是杖期夫田三儿,师爷的意思是说,丈夫因为妻子死了,伤心痛哭到全身无力,必须拄着一根棒子才能站稳,为妻子守一年期的丧,这叫“杖期夫”。
而摆放在灵堂的牌位则是依他的要求写下--爱妻小芋之灵位
爱妻小芋啊!他心一酸,眼眶又湿了。
他捡起地上的铁片,放在左手掌心,以右手轻轻摩挲着。
瞧她将这铁片坠子保存得多好啊,快七年了,铁片依然光亮如昔,就像他当年刚打磨出来时的模样,只是红棉细绳已褪尽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