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沈佩瑜又说:“智山妈妈说,如茵有打电话回来,她说她在台东的温泉饭店适应得很好,主管很看重她,叫我们不用为她担心。”
“喔。”
她好,他就安心了。她个性独立、活泼开朗,不管到哪里,一定都能过得很好的。
既然她不跟他联络,那他也不可能主动找她,她飞走了,他能做的就是默默祝福她,希望她早日找到真正的幸福。
一对三十余岁的夫妻走到围篱外,那太太看到告示牌,忙跟沈佩瑜点个头,转向他先生说:“这里是私人住宅,我们走回去吧。”
“我闻到一种清香,好像从比较高的地方传过来的,是什么植物?”
“那边有一排树,”太太瞇着眼睛仔细看,一边形容给老公听。“很高,大概有十几公尺,叶子细尖,垂下来,是松树吗?还是扁柏?”
“那是柳杉,以前拿来做电线杆的。”康伯恩将轮椅驶向前,乐于解说。
“啊!”那太太被他吓了一跳,随即笑道:“这位先生突然出现,他刚才被一大丛花挡住了。”
那先生也笑说:“真胆小啊,我早就听到轮子的机械声音了,你是坐轮椅吧?”
“咦?”康伯恩发现他的眼睛有点奇怪。
“我眼睛看不见,”那位先生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齿,手掌紧紧搭在老婆的手臂上。“我太太就是我的眼睛。”
“才不呢,我是他的导盲犬。”那位太太笑得十分开心,还拍拍她先生的手,
“原来如此。”康伯恩愉快地说:“这位先生用『心』游清境,一定觉得这里美到让你流连忘返吧。”
先生指着自己的心口,“我的心装满了美景,一下子还消化不掉呢!这都要感谢我老婆细心地解说,虽然我可以听、可以闻、可以模,但天空的云、远方的山、草原上的羊咩咩和牛伯伯都得靠我老婆帮我看,谢谢老婆喽!”
“你老是这样,真不害噪!”那位太太竟然脸红了。
“感谢就要说出来呀!”那位先生朝着康伯恩说:“你也是行动不便的人,应该和我有相同的感受,如果有人懂你的心,愿意陪在你身边,那真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气,不但要感激,更要好好的爱惜,说声谢谢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人家老婆在这里呢,你还讲那么多!”那位太太忙说。
“她是我弟弟的太太。”
“啊,抱歉,搞错了。”夫妻俩一起道歉。
沈佩瑜摇头笑说:“没关系,你们夫妻很恩爱,很令人羡慕呢!”
康伯恩的心头隐约被触动了,他没头没脑地问道:“你的眼睛是结婚后才看不见的吗?”
“不是,我是先天性的视神经萎缩,念到小学时就看不见了。后来努力念到大学,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时常帮我整理录音带笔记,然后我们就日久生情了,”
太太在旁边低头笑,沈佩瑜也笑说:“那我猜,接下来一定是掀起一阵大风大浪,然后有人在内心交战,再加上一场家庭革命,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哇!妳猜得好准。我老婆要跟我交往,我还不敢呢,拼命地躲她,岳父母更是强烈反对,差点害她家庭失和呢。”
那位太太笑说:“都过去了。”
沈佩瑜想到自己左边胸部切除的纤维瘤,心有所感地说:“好像身体有些障碍的,都会遇到类似的问题,其实在感情上,大家都是正常人啊。”
闲话家常了一会儿后,那对夫妻便道别离去,离去时依然紧密相依。
康伯恩楞楞地瞧着他们的背影,看不出是谁带领谁,反正就是夫妻齐心并行,共同扶持向前走。
如果自己有足够的勇气,他不会拒绝如茵,甚至应该努力追求这个能让自己会心一笑的女孩;但是他不是普通的残障者,他是法律上认定不能履行夫妻义务,可以依此诉请离婚的无能者。
他根本没有资格爱她。
身体无能,心也跟着无能了,心情彷佛回到刚出车祸后,知道自己全身瘫痪时的那种无力感。
唉!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吸完果汁。
这个冬天真冷啊!
路口,禁止通行的标志挡住了我的去路,我进不去。
我开的是四个小轮子的电动轮椅,我是驾驶,也是乘客,虽然身体能去的地方不多,但是我的心灵可以去旅游的地方却足无限宽广。我可以上天下海、邀游宇宙;也能拜访亲朋好友,畅谈心中事,这部车子小则小矣,但却是马力十足!
可是,前面这条关乎“爱”的路,我不能进去。
我不知道是谁设立这个标志、法条的,是世俗观念?人情压力?生理条件?
还是我自己?
我爱的那个人就住在这条路上,如果可以,我愿意不顾一切驰骋到她楼下,为她高唱一首情歌,等待她推窗而出,再大声告诉她--我爱妳!
但我不行。
她跟我说,我不能剥夺自己的情感、意志:然而身体的缺陷让我不得不正视事实,我的心告诉我,我无法给她幸福。
幸福是什么?在每一个不眠的夜晚,我悄悄地为幸福定义--和亲爱的家人相处;喝下一杯香醇的咖啡;一朵棉花糖似的白云飘过去;种子吐出青翠的女敕芽;看见所爱的女孩给予我会心的一笑……
我的幸福很简单,但是现实世界所定义的幸福很复杂--车子、房子、金钱、地位、健康、强壮到足以保护妻小的身体,甚至走那些暧昧的男性饮料广告--我构不着如此严苛的标准。
她是一只快乐的小麻雀,自由遨翔,她的幸福在更高、更广阔的蓝天里,在那里,她可以找到一双强健的臂膀来呵护她。
停伫在禁止通行标志前的我,抬起头,以最虔诚的心情向她道别,祝福她飞到幸福的国度,
这就是我的幸福。
竟然说她是小麻雀?!柯如茵放下报纸,掏出办公桌抽屉里的面纸,拭了拭含在眼角的泪珠。
臭大康!一定是他写的!以前都是用本名发表文章,这次换了一个拗口的笔名“殷儒”,他以为这样她就认不出来了吗?
殷儒?殷儒?倒过来念是“儒殷”,如茵?!
坏大康啦!回去得骂他一顿……她轻轻地笑了。每当她冒出新念头时,总是迫不急待地想告诉他,即使一个在南投、一个在台东,中间隔了几十重高山。
“如茵,啥事这么开心?”英俊的部门经理吴冠伦从外头回来。
“啊,就是我们得了无障碍空间优良饭店的奖项嘛。早上总经理还打电话给我,他很高兴耶,以后对外广告宣传就可以加这条上去了。”
“妳现在很红喔!”吴冠伦没回到他的位子,仍杵在她桌前跟她哈拉。“妳这个小小的公关部助理,看到无障碍设施做得不好,竟敢上书总经理,结果让客房部、总务部跟我摆了三个月的臭脸。”
“本来就是嘛!轮椅斜坡做那么高,连我都走不上去了;特别设计的无障碍房间也不能只在墙壁随便装个扶手就了事,还要加大浴室、放洗澡椅、降低洗手台的高度,房间甚至可以摆张电动床。只不过多花一点点钱,就可以让客人住得更舒服,也可提升咱们的名号,不是一举两得吗?”
“记得妳说过,好像是妳家有行动不方便的人,所以才会这么熟悉是吧?”
“是啊!我们得帮残障人士多想想,不能想说他们只出来玩一,两天,随便给他们住住就好,既然他们有特殊的生活需求,我们就要让他们像是回到家一样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