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抬头,与脸色苍白、神情复杂的柯如茵四目相对。
他立即启动轮椅,“晓虹和智山大概快放学了,我出去瞧瞧。”
柯如茵没说话,只是目送他滑动轮椅,慢慢顶开纱门,然后安坐在门边当门神,大声地和一个骑机车路过的邻居打招呼。
视线变得蒙胧,而水光中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却更清楚了。
太阳下山,天空仍有一抹红霞,反射出太阳最后的余光。
廉伯恩坐在屋前,哼着自己乱编的曲调,唱着他也不知道内容的歌词。
秋凉了,蚊子也少了,晓虹在智山家写功课;仲恩在花园洒水;佩瑜在屋里准备晚餐;缘山居那边的客人也陆陆续续到餐厅吃饭,是休息的时刻了。
熏衣草的香味飘来,扰乱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
“嗨,如茵,还没吃饭啊?”他笑说。
“晚一点吧。”柯如茵在他前面的砖头坐下来,那已经是她的“专属座位”了,她声音低低的说:“阿哲不做了,或者说,他让爸爸解雇,已经下山了。”
“什么?这么快?”康伯恩很讶异。“你爸爸不是在开导他吗?有事情可以好好讲,他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只是还没有进入状况。”
“帮他说话?”她看了他一眼,立刻又转开视线。“爸爸说,他没办法雇用一个不认同缘山居经营方式的人;阿哲也说,他早就不想待了,所以就薪水算一算,一拍两散。”
“他需要再磨练磨练吧。”
“他连起码的同理心、体贴心都没有,就算弄出一个眼花撩乱的度假企画案,但是没有站在客人的立场着想,一切都白搭!”她愈说愈激动,不断绞紧指头,“我好气……好气他怎能欺负你……太过份了!”
“别气啦,我又没事。”他笑得海阔天空。“也不是没遇过这种情况啊,别人嫌我累赘、麻烦、动作慢,甚至只是占住电梯的空间,就会赏我一张扑克脸,可我也没办法啊,谁叫我的体积这么大嘛!而且他们不高兴是伤他们的身,又不是伤我的。”
她笑了,他总是可以随时转换她的心情,让她学会超越无谓的烦恼。
“很久以前,你碰到这种情况时,是很自卑的想逃离现场。”
“好久以前喽!那年暑假妳刚来我家,我也是天天被妳欺负。”
“哪有!那是我年幼无知,羊入虎口,去招惹你这只大老虎。”
“等等,是我羊入虎口才对吧!明知山有虎,还偏偏搬到有老虎的山上,唉!尤其是妳毕业这一年多来,我更是被妳摧残到不成人形。”
“没办法,谁叫你天天出现在我的视线内,看到你,就想喂你喽。”
“妳还养神猪咧!我以后要躲妳躲远一点,再说啊,我们天天混在一起,也难怪阿哲误会了,哈哈!”
气氛正热络,这两声不自在的干笑却像一股冷风,瞬间凝固彼此的笑容。
康伯恩仰看染成暗红色的天空,忆起上回他流泪时,她温柔地拥着他,那份知心安慰的温馨感觉,他将永远记得。但他也知道,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如茵,阿哲说话冲,妳不要放在心上,我跟妳?这怎么可能嘛,哈!”
柯如茵低着头,手掌包住膝盖,身形显得沉静,看不出她的表情。
他再强调一次,“我以后真的会离妳远远的,一来不受虐待;二来免得妳只顾着喂我,忘了跟上山来玩的帅哥多聊几句。”
“如果是谈公事呢?讨论缘山居的事情呢?”她平静地问。
“妳应该跟你爸爸,妈妈、仲恩谈,智山也可以开始教他了,还有以后新的员工来了,当然就跟他们讨论,妳是小老板耶。”
“不喜欢和我说话?”
“也不是这么说啦……”
“那么大康,我问你,你对我的感觉怎样?”
她的态度愈是平静,他愈是心惊,完全不似平时爽快的说话方式,而是一步步推进,慢慢地模索出他心底的话,就像那天,她让他流下郁结多年的眼泪一样。
他的心脏急速跳动,这次,她又想挖出他什么东西?他可不想再哭了。
他避开她的目光,呵呵笑道:“妳呀,不错啊,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不学无术,一直都是我的好妹妹。”
“只是妹妹?”
“喂,我已经很抬举妳了,不然妳还得叫我一声叔叔呢。”
她轻轻地展露笑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叫。”
那格外柔美的笑容令他心跳加快,他立即转过头,若无其事地笑说:“也罢,妳不喊我叔叔已经很久了。”
“大康,你有没有听过长腿叔叔的故事?”她眼眸闪着亮光。
“啊?我只喜欢看长腿姐姐,那个叔叔怎样?”呼,先喘一口气。
“有一个女孩叫--叫什么我忘了,从小生长在孤儿院,有一个叔叔赞助她念书,女孩和叔叔互相写信,他们写了好多年,后来终于见面,爱上了对方。”
“啊?那不是小甜甜吗?妳不要以为我没看过卡通喔。”
“长腿叔叔也有卡通啦!”她盯着他,“小甜甜也好,长腿叔叔也好,你相信有这种事吗?”
“那只是故事,现实里不太可能……”他心脏快停了。
“可是,我觉得我好像是这个故事里的女主角耶。”
柯如茵忍不住想笑了,她从来就不是拖拖拉拉、拐弯抹角的人,但感情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更何况对方是情况极为特殊的大康。
什么时候开始对大康产生特别感觉的?她不清楚,也许在伊媚儿的字里行间、也许在闲扯淡的一言一笑里、也许在他吞下实验蛋糕的哀怨表情上、也许在他望着晓虹的疼爱眼神中、也许在不小心扯掉他尿袋的那一夜、也许在他流泪的时刻……
好多的“也许”交织汇聚,让他成为她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份。
她惊讶地发现,多年来,在不经意间,她的心早已放在他身上,随时随地的想他、记挂他,关心他,感情就这样在岁月里发酵,终于散发出浓郁的芬芳。
她喜欢他。
她本来不想这么快表示的,但既然他想逃避,那她也只好先坦白自招了。
天已暗,门灯亮起,照亮大门前的一小块空间。
康伯恩还是不敢看如茵,唉,明明天黑了,佩瑜怎么还不叫他进去吃饭呢?还有仲恩呢?晓虹呢?他们怎么还没回来?谁来帮他月兑离这个尴尬的处境啊?
他从来不敢想象那种可能,那是绝无可能,绝不可能的……
“我想,我该进去了……妳也快回家吃饭吧。”
“大康,我喜欢你。”
他当作没听到,慌乱地到处乱看,就是不敢看她,然后突然连珠炮似地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的心脏很弱的,妳这样开玩笑,会害我心脏病……”
“你也喜欢和我在一起吧?”
“妳……这个……我们只是在一起聊天而已,这种喜欢不是那种喜欢!”
“反正都是喜欢。”她一直凝视着他的瞳眸。
眼神接触,他份外胆战心惊,他看到的,不再是那个嘻嘻哈哈的小女生,而是一个认真而美丽的女人。
“如茵,妳太小了!”他本能地否认。
“我不小,我已经满二十一岁了。而且我从小独立自主、坚苦卓绝,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做自己想做的事,从来不曾后悔。”
“妳会后悔,妳一定会后悔的……我这个样子,只会拖累别人。”
“你现在很好啊,你拖累谁了?”